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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曲《白兔记》（三）
【第十出：逼书】
【临江仙】（生上）盖世英雄一旦休，不知和他有甚冤仇？犹如秋雨，一点一声愁。（旦上）一别爹娘苦痛哉，被兄嫂日夜沈埋。夫妻两口浑无计。哥哥不念同胞共乳胎。（生）闭户推窗莫要来，推将出去又还来。（旦）朝嗔暮打何日了，不知兄嫂甚情怀？
（净上）甚情怀？甚情怀？双双赶出十字街。想恋妻儿无见识，不如及早两分开。（生见介）大舅作揖。
（净）不要叫大舅。今日为始，只叫老相公。（生）好个老相公。（净）刘穷穿那个的？吃那个的？（生）穿泰山，吃泰山。（净）泰山亡后。（生）泰山亡后，穿大舅，吃大舅。（净）你还叫大舅，叫我老相公。（生）偏不叫。
（净）偏要你叫。吃人一碗，服人使唤。把身穿的衣服还我。（生）泰山与我的，决不脱下来。（净）如今要官休私休。（生）官休便怎样？私休便怎样？（净）官休写一纸状儿，告你不合拜死丈人丈母，该一个死罪。
（生）私休？（净）私休写下休书，离了我妹子，再不许李家庄上来打搅。（生走）李三娘不曾做歹事。（净）我妹子闺门女儿。做甚么歹事？（生）我刘智远不曾做贼。怎么写休书与你？（净）你不曾做贼？（生）我在那里做贼。（净）铁嘴。马鸣王庙里这福鸡，可是你偷的么？
（生）饮食之类，不在其内。（净）饮食之类，不在其内。酒店里的东西，都吃他娘，一个钱也不要与他。不要说闲话，休书写也不写？（生）不写。（净）偏要你写。
（生）偏不写。（净）这蛮子说他不过，叫老婆出来计较。老婆快出来。（丑上）听得老公叫，慌忙走来到。（见介。丑）老公，怎么说？（净）老婆，刘穷教他写休书不肯，脱他身上衣服又不肯，怎么好？（丑）待我慢慢里哄他脱下来与你。（净）我看你本事。（丑）刘姑夫，怎么在此与大舅争闹？（生）大舅好没来由，怎么教我写休书？又要脱我的衣服，好没紧要。（丑）姑夫，他这等无礼，待我骂他。大贼好无礼，你父母亡得几时，就欺负刘姑夫了。你还不跪着我。（净）偏不跪。（丑）偏要你跪。（净介。丑）姑夫，你不要恼，我埋怨了他。就是身上衣服，姑夫脱下来，待我送与三姑娘收了。
（生脱介）你这等贤慧，就脱何妨？舅母这个才是。
（丑）衣在这里了。（净）好家婆，好家婆。
【山坡羊】（生）三娘不知何处？你哥嫂直恁无理。无端逼写，逼写休书去。心惨凄，妻，你在房中怎得知？今番打散，打散鸳鸯对。一点一画难提笔起。思之，愁烦诉与谁？伤悲，交人珠泪垂。
【玉交枝】（净、丑）伊休执见，枉伤悲徒然泪涟。急急写下休书，今日与你盘缠。迟延少待乞大拳，披麻惹火烧身怨，莫待等江心补漏船，莫待等江心补漏船。
【前腔】（生）愁拈班管，展花笺盈盈泪涟。夫妻指望同百年，谁知付与花笺？画一画满怀愁万千，丢一丢顿觉心惊战。怎写得休书尽言？怎写得休书尽言？
你既要我写，可打稿儿来。（净）不打紧，你写我念。大晋国沙陀村住刘智远，只因身伴无依，每日在沙陀村里放刁，勒要李太公女儿成亲。成亲之后，不合拜死丈人丈母，情知有罪。养膳妻子不活，（生介。净）情愿弃离妻子前去，并无亲人逼勒，各无番悔。如先悔者，甘罚花银若干若干。若干年月日时，写个花字。（净、丑介。生）权歇三年。（丑）丈夫权歇三年，第四年老婆元是他的。休书要五指着实。（净）我是男子汉，不晓得。你是女人家，晓得许多事体。（丑）老公，实与你说了罢，连你十七个老公了。（净）阿呀！心肝，千离万离，不要离了我。（净看休书介。旦上、扯破休书介）
【前腔】叔叔搭救，诉不尽衔冤负屈。没来由逼写休书，将他苦苦熬煎。天天，共乳同胞不见怜，铁石人五脏心不善。止不住盈盈泪涟，止不住盈盈泪涟。
（末上）自不整衣毛，何须夜夜号。咳，你们为何在此闹吵？（生）告叔公知道，不知为甚？大舅逼智远写休书。（末）那有此理。
【石榴花】我哥哥眼内识贤人，情愿将伊妹子结成亲。他暂时落薄暂时贫，你们休得闲争论，被傍人闻知作话文。大凡事须要相和顺。刘郎发迹为官后，大家荣耀李庄门。
【前腔】（净）非因小侄怒生嗔，那得闲衣闲饭养闲人。又不会锄田车水与耕耘，夫妻两口长欢庆。因此上逼他写下休书退了亲。（旦）哥哥，这个怎么使得？奴家有半年孕了。（丑）叫一个收生娶落了他身孕。刘穷若是身发迹，直待黄河水澄清。
【前腔】（丑）公公前日不识人，山鸡怎逐凤凰群？又没家舍又身贫，却不如马力共牛筋，那些个半斤逢八两门。傍人恁般行径。他还发迹为官日，做枝蜡烛照乾坤。
【前腔】（生）我每年少正青春，更有武艺果超群。我暂时落薄暂时贫，只得忍气吞声。你如何只管打骂人？不学跨下韩信。男儿有显达身荣日，果然一步跨青云。（下）
（末）他宿世是夫妻，何须苦折离？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净、丑吊场）休书被妹子扯碎了，一不做二不休。
（丑）怎么好？（净）我如今把家私三分分开。（丑）那三分？（净）我一分，兄君一分，妹子一分。自从嫁了刘穷，没有花粉田。我如今把卧牛冈上六十亩瓜园，内有个铁面瓜精。青天白日，时常出来现形，食啖人性命，白骨如山。着他去看瓜园。那个瓜精出来，把他吃了。那时着我妹子嫁人。（丑）好计！好计！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下）
【第十一出：说计】
【生查子】（生上）满腹愁如织，此恨何日白？难道男儿不泪垂？事到如流水。
当初只道好姻缘，今日番成劈面冤。无限心中不平事，满怀怨苦向谁言？卑人深感岳父收留为婿，谁想一旦身亡，被舅舅憎嫌，无可奈何？若得一日发迹，李洪一，那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净暗听上）妹丈，那个有仇报仇？（生）大舅，这是耍笑。（净）妹丈，我昨日醉了冲撞，休怪休怪。（生）我和你郎舅家，决不怪你。（净）我想起来，妹子自嫁你没有陪嫁装奁。把家私三分分开，一分我得，一分二舅得，这一分分与你。（生）我是外人。（净）不是分与你，妹子没有陪嫁装奁。卧牛冈上六十二亩瓜园，一年四季有瓜，东瓜西瓜，南瓜北瓜。出产之所，争奈四围墙倒，常被小人偷瓜盗果。（生）待我去看瓜园，拿几个偷瓜的，才见手段。（净）妹丈，且不要慌，吃些酒儿去有兴。大娘子看酒来。（丑上）三杯和万事，一醉解千愁。酒在此。（见介。丑）姑夫，昨日冲撞你，休怪休怪。（净递酒与生介）
【剔银灯】闲时节三言两语，从今后一笔勾除。郎争舅子因合理，从此后一团和气。（合）一杯冲破了是非，今晚向瓜园中调理。
【前腔】（生）刘智远得罪自知，因贫困多蒙周济。有缘千里能相会，这恩德何日忘之？（合前）
【前腔】（丑）刘姑夫听奴拜启，切莫要专心劳记。儿夫性刚忒没礼，把闲事一笔勾除。（合前。净）切莫要与三姑娘得知。（生）醉了，不吃了。（净浑介）。听我一言断送，须要勤耕苦种。若不听我良言，各自寻条蛇弄。
（生吊场）得他心肯日，是我运通时。多谢大舅夫妻回心转意，把家私三分分开。请我吃得醉了，分付我不要与三姐说。我夫妻同甘苦的，怎不要说？三姐三姐，取护身龙过来。（叫介）
【一枝花】（旦上）哥哥忒恁毒，嫂嫂浑无计。夫妻分散怎施为？逼写休书，闪得我没存济。
（生作醉介）叫三姐，三姐。（旦）官人，那里吃得这等大醉？（生）三姐，是你哥嫂请我吃的。吃酒不打紧，还有一桩喜事。（旦）喜从何来？（生）把家私三分均分。（旦）那三分？（生）大舅夫妻一分，二舅夫妻一分，分一分与我。不是分与我，只因没有陪嫁装奁，分与你。（旦）分在那里？（生）卧牛冈上六十亩瓜园，被小人偷瓜盗果，取护身龙过来，待我去看瓜。（旦）不说起看瓜犹可，若说起看瓜，正中了哥嫂之计。
（生）怎么中他计策？（旦）那瓜园中有铁面瓜精，害人性命。我爹爹在常时宰杀猪羊，祭赛瓜精。自从爹爹死后，无人祭赛他，日间现形，食啖人性命。官人，只怕你去时有路转无门。（生）不说起瓜精犹可，若说起瓜精，恼得我一点酒也没有了。就把古人比着你听。
（旦）那个古人？（生）昔日汉高祖姓刘名邦，也是徐州沛县人氏。身充亭长，聚集义兵，杀奔淮上，经过北山见一木牌，上书着大字："此山有一蟒蛇。食啖人性命。前军不能退，后军不能进。"那高祖径奔此山，果见一蟒蛇，身长数丈。张牙舞爪，两眼似铜铃，口如血盆。那刘邦侧身躲过，腰间取出青锋宝剑，搜！一剑分为两段。后来做了帝王之分。（旦）他是古人，你怎么学得他？（生）他也姓刘，我也姓刘。男子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妻，待要去平伏了瓜精，才见我手段。若被瓜精吃了，一来出脱你，二来免受你哥嫂之气。快取护身龙来。（旦）官人，瓜精利害，休要去。
【一江风】（生）你是个妇人家，说这般输机话，神鬼偏不怕。我为人顶着天地神明，生长在三光下。平生不信邪，平生不信邪，心正可去也。总然有鬼吾不怕。
【前腔】（旦）你后生家，说这般过头话，神鬼谁不怕？怕你五行乖。官人，奴家有个古人，比与你听。不记得梅岭陈辛，季宝遇着金神，此事无虚诈。我哥哥使计策，我哥哥使计策，奴家苦恨他，怕你死在黄泉下。他那里有鬼，去不得。
【临江仙】（生）他那里有邪魔，俺这里偏不怕。
（生下。旦）别时容易见时难。大妻成拆散，惟有我身单。一夜枕边都是泪，宋朝清早看分明。
【第十二出：看瓜】
【虞美人】（生上）可惜英雄都丧弃，无烦恼要寻烦恼。遥望卧牛冈上，今晚便知分晓。
踏破天涯路，平生不信邪。李洪一夫妻，夜来把冷热酒灌醉，着我到此看瓜。若不来被他笑话。你看四野无人，天色榜晚，趱行前去。
【祝英台】渐黄昏大欲暝，一抹淡云飘。孤鹜暮鸦，秋水长天月照。小涧溪桥，挟掉。见渔父收纶归去，又见前村深杳。睹此景天然一段难描。寻思李洪一这般样做作，交你一报还一报。只见乌鸦喜鹊同枝噪，吉凶事全然难保。
迤逦行来，已到卧牛冈上。瓜园门半开半掩。四野无人。怎么没有鬼？记得岳父母坟莹在高藤树底下，不免把冷热酒的事情，告诉与他知道。岳父母："今晚望你保佑无事。"（生拜、告诉介）
【锁南枝】灵魂听咨启，今晚中他计。舅舅着我看瓜，要害吾身已。望祖宗，阴保庇，有凶时，化为吉。
【前腔】默默自思之，吉凶尚未知。四野全无纵迹，那更地冷天昏。猛可的狂风起。心下疑，自三思，害生灵，有何意？
【前腔】何妖怪甚么鬼？和咱比个英雄势。我把两眼摩挲，看他来踪迹。黑魃魃，一个鬼，不下来，待何时？
【前腔】妖精听吾语，天交我来断送你。生死今宵园内。到此不免将一块瓦打上去，看他如何？却元来宿乌惊栖，唬得我肝肠碎。望祖宗，阴保庇，有凶事。化为吉。
（鬼上）那里生人气？（生）我是村中好汉。（鬼）好汉好汉。生吃你一半，死吃你一半。（生）拿住妖精，一刀两段。（杀介。鬼下。生）业畜斗断俺不过，放一道火光，径入地烈去了。待我掘开来看，却元来一块石皮。下面石匣里面，头盔衣甲，兵书宝剑。我刘智远喜的是兵书。明月之下，观看则个。有几行字在上："此把宝刀，付与刘皓。五百年后，方显英豪。"刘智远前程有分了。爱戴的是头盔，还藏在石匣内，把泥土盖着。前程有分，转身三次，青草铺满。前程无分，青草不生。（转身介）果然青草生满，不免拜告瓜园土地。
【剔银灯】当答谢瓜园中土地，劳看守刀甲头盔兵书宝剑埋藏此，得前程方来取你。神明听吾诉与，休泄漏天公事机。远远望见一个妇人，好似三姐。不免躲在一边则个。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躲介）
【醉扶归】（旦上）好苦切甘生受，只得到此且藏羞。奴与哥哥有甚冤仇，只得慌忙便走，裙儿破忙把饭来兜。（合）泪湿透衣衫袖。
【前腔】丈夫丈夫，信他甜言说诱，谁知今日悔成忧？百岁夫妻一旦休，先在卧牛冈上埋尸首，恩爱都付与水东流。（合前）
言之未已，又到瓜园门首。你看门儿半开半掩，不免捱身进去。呀！丈夫衣服哨棍，都撇在此。瓜藤树木，尽皆踏坏。我那丈夫莫非被瓜精害了残生？奴家指望送饭与你充饥，你被瓜精食啖性命。奴家做一碗羹饭与你，回到房中，寻个自尽。苦！一嫁刘郎得半春，为人莫作妇人身。奴家一似失群雁，兄嫂如同陌路人。身孕未知男共女，枕边难舍意和恩。眼中滴尽千行泪，撮土为香事有因。
【前腔】怕兄嫂成??倦，慌忙到此少了香和酒。又没资财与奴收受，夜来做事不依奴口。谁人知道我心忧？（合前）
【前腔】指望和你白头相守，谁知今日不长久。百岁夫妻一旦休，半年身孕伊知否？或男或女要当留。
（合前）
有才无寿少年亡，折散鸾凰实可伤。归家不敢高声哭，只恐人闻也断肠。
（生）三姐，三姐。（旦）有鬼，有鬼。（生）不是鬼，是人。（旦）是人高叫三声。（生）三姐，三姐。（旦）就是鬼，也是我丈夫。
【哭相思】（生）夜来不听妻言语，果有?惶处。
（旦）官人，夜来曾见甚么？
（生）三姐，夜来一更无事，二更悄然。三更之后，果见铁面瓜精。与俺斗上三四十合，那业畜斗俺不过，放一道火光。钻入地烈去了。（旦）官人，若不是你手段高强，闪些儿被他吃了。（生）三姐手中拿的甚么？
（旦）奴家送一碗饭，与你充饥。（生）这到用得。三姐，饭便有了，可有下饭么？（旦）官人，你好不识时务。
（生）怎么不识时务？（旦）这碗饭，奴家瞒了哥嫂。拿来与你吃的。（生）三姐，我不要吃了。（旦）怎么的？
（生）三姐只为这碗饭，受了你哥嫂多少呕气。
【醉扶归】自恨我好不唧留，这碗淡饭怎入
口？（旦）胡乱充饥莫要愁。你身上衣服破了。（生）胸前衣破为与瓜精斗。（合）闷似湘江水，涓涓不断流，湿透衣衫袖。
【前腔】（旦）谢我爹娘阴钓，夫妻今日再厮守。毕竟是你前程显达，夜来不落瓜精手。（合前）远远望见来的是我哥哥。（生、旦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