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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海瑞上疏》剧本唱词
角色
海瑞：老生，挂黑三
何以尚：老生，挂黑三
海夫人：正旦
徐阶：老末，挂白三
嘉靖：老外，挂苍满
王金：小丑
申世恩：小丑
高守中：净
顾造：小丑
冯保：净
黄锦：小丑
梁材：大面，挂黑满
李春芳：小丑，挂白吊搭
高拱：大面，挂苍满
张居正：生，挂黑
杨博：生，挂苍三
赵贞吉：生，挂白三
王大任：丑
高仪：丑
海安：小生
长吉：小丑
提牢主事：丑，挂黑满
老狱吏：净，挂白四喜
老院公：生，挂白满
院子：生，挂黑三
施象清：老生，挂白三
倪树庆：小生
施任氏：老旦
剧情
明嘉靖皇帝昏庸残暴，不理朝政，一味修道炼丹，追求长生不老。户部主事海瑞，进谒首辅徐阶，指望他能进谏。谁知徐阶明哲保身，不愿管。海瑞决定自己上疏，并买好棺木一具，以死进谏。嘉靖大怒，囚禁海瑞，拟处斩。嘉靖因误服丹药暴卒，太子即位，海瑞得赦。
注释
《海瑞上疏》是周信芳晚年编演的一个重点剧目。1959年3月，周扬建议周信芳编演一本以海瑞为主角的戏，周信芳经过紧张创作，1959年9月30日，在上海市庆祝建国十周年展览演出中，演出了《海瑞上疏》，周信芳主演兼导演。1961年12月，在文化部举办的“周信芳演剧生活60周年纪念”活动中，周信芳也演出了此剧。1965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与《海瑞罢官》一样，周信芳编演的《海瑞上疏》一样，也成为批斗的主要对象，从此，一南一北两位老生泰斗因为最后岁月中编演的海瑞戏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面对历史，令人扼腕叹息。
京剧《海瑞上疏》剧本唱词
【第一场：求仙荒政】地点：西苑，嘉靖炼丹之所。
（幕启。台左挂太上老君画像，下供香案，台中置丹炉，台右龙椅，椅旁一几，上放皇冠。场面起打醮锣鼓，吹号。四内侍执七星旗、四小道士执法器、王金握铃上。四官娥引嘉靖上。嘉靖头戴道冠，身披法衣，右手执宝剑，左手执?尾。此时嘉靖率众演习法事，已入尾声。挖门。〖打醮锣鼓住〗，〖紧接唢呐吹打〗。嘉靖当场卸下道冠，换上皇冠，脱下法衣，内穿皇帔，上龙椅。）
嘉靖 （白） 王仙师，
王金 （白） 贫道在。
（嘉靖指丹炉。）嘉靖 （白） 这仙丹何时得以炼成？
王金 （白） 启奏万岁：此丹名为“九转还丹”，共有九次变化。今已八变，只缺一变。但等功德圆满，万岁服上几颗，就要返老还童！
嘉靖 （白） 哦，孤就要返老还童，哈哈哈！
（冯保上。）冯保 （白） 启奏万岁：峨眉山申世恩道长，献灵芝草来了。
嘉靖 （白） 传他进宫。
冯保 （白） 申道长见驾呀！
（申世恩捧灵芝草上。）申世恩 （白） 贫道申世恩见驾，吾皇万岁。
嘉靖 （白） 申道长平身。
申世恩 （白） 万万岁！
嘉靖 （白） 申道长有何祯祥呈献？
申世恩 （白） 启奏万岁：这枝灵芝仙草，来自峨嵋山巅，餐日月精华，育阴阳灵气，吃了它，就能长生不老！
嘉靖 （白） 呈上来。
（嘉靖接仙草，端详。）嘉靖 （白） 喔呼呀！这枝仙草，五色斑斓，长可尺余，果然比众不同！――申道长采芝辛苦，钦赐黄金百两。
申世恩 （白） 谢主龙恩！
嘉靖 （白） 王仙师，近来四方道长所进仙芝，共有多少？
王金 （白） 启奏万岁：共有仙芝七百六十九本。
嘉靖 （白） 孤王意欲修建玉芝坛一所，供养仙芝。再将仙兔、仙鹿、仙龟、仙鹤，诸类祥瑞之物，安放其中。前者命你在京城之内，选―良址，未知何处好风水？
王金 （白） 贫道看中一处，周围足有百丈，真是好风水！
嘉靖 （白） 在哪里？
王金 （白） 在仙人巷。
嘉靖 （白） 哦，仙人巷。好，就命你即刻在仙人巷建造玉芝坛。
王金 （白） 遵旨。
嘉靖 （白） 冯保，将仙芝供在始祖案前，待孤礼拜。
冯保 （白） 遵旨。
（冯保接仙芝置于案前。王金暗地向申世恩作手势，申世恩自指道袍，暗示已有夹带。嘉靖离座，对香案下拜。）嘉靖 （白） 始祖在上，弟子妙一飞元真君志心朝礼。
王金 （白） 大家都跪下来！
（众人同下跪，申世恩乘机从道袍底下取出一盘四只桃子，放于案上，立即下跪。众人三叩首毕，起立，冯保、黄锦搀起嘉靖。嘉靖发现案上有桃。）嘉靖 （白） 啊！此桃是哪里来的呀？
王金 （白）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方才香案上，除了香烛以外，什么也没有哇！
嘉靖 （白） 冯保，你可曾看见什么？
冯保 （白） 奴婢没有看见什么！
（嘉靖向众内侍、官娥、小道士。）嘉靖 （白） 你们可曾见什么？
众人 （同白） 没有看见什么。
嘉靖 （白） 哎呀呀！这倒神异了！待孤看来。
（嘉靖取桃一只，手中把玩。）王金 （白） 瞧此桃决非人间种子，倒象是王母娘娘蟠桃会上之物呀。
嘉靖 （白） 唔！孤倒明白了，莫非此桃是从空而降？
王金 （白） 对了！一定是从空而降！
申世恩 （白） 从空而降，乃是上天所赐呀！
嘉靖 （白） 是啊！一定是上天所赐的了！
（黄锦急上。）黄锦 （白） 报――启奏万岁：御园中仙兔产子。
（嘉请兴奋。）嘉靖 （白） 哦！仙兔产子了！
王金 （白） 仙兔产子，乃是万岁爷成仙得道之吉兆，眼看万岁爷就要腾云驾雾直上青天了！
嘉靖 （白） 如此说来，当真？
王金 （白） 当真！
嘉靖 （白） 果然？
申世恩 （白） 果然！
嘉靖 （白） 孤王数十年的心愿，一旦成功也！
王金 （白） 你们快来祝贺呀！
（众人同跪、山呼。）众人 （同白） 万岁！万万岁！
嘉靖 （白） 平身！平身！
（众人同起立。）冯保 （白） 万岁爷骑鹤上天，奴婢们托赖仙福，上天去逛逛，也好陪王伴驾呀！
（嘉靖欣喜欲狂。）嘉靖 （笑） 哈哈哈！
（西皮散板） 天降桃兔产于子祯祥屡现，
孤就要会一会八洞神仙。
内侍传徐阁老进宫参见，
冯保 （白） 遵旨。
（冯保下。）嘉靖 （西皮散板） 选吉日不容缓设醮祭天。
（嘉靖飘飘然上龙椅。徐阶上。）徐阶 （西皮散板） 我徐阶居首辅善能权变，
紧闭口免是非谨慎为先。
（白） 老臣徐阶见驾，吾皇万岁！
嘉靖 （白） 徐卿平身。赐坐。
徐阶 （白） 谢万岁！
（徐阶坐。）嘉靖 （白） 徐卿可知孤王连获吉兆？
徐阶 （白） 有何吉兆？
嘉靖 （白） 天降仙桃。
徐阶 （白） 哦！天降仙桃！
嘉靖 （白） 仙兔产子。
徐阶 （白） 哦！仙兔产子！
嘉靖 （白） 祯祥屡现，孤成仙在望矣！
（西皮散板） 适才间仙桃降孤亲眼得见，
兔产子果应了仙师的?言。
徐阶 （白） 哦！
（西皮散板） 明知道这祯祥玄虚荒诞，
说破了又恐怕触犯龙颜。
我只得扯起了顺风旗儿一面，
吾主爷洪福大益寿延年。
嘉靖 （白） 徐卿平身。
徐阶 （白） 万万岁！
嘉靖 （白） 徐卿听旨。
徐阶 （白） 臣在。
嘉靖 （白） 二月十五日，孤要设醮祭天，徐卿即日准备庆贺大典，传谕百官：撰写青词贺表，不得违误！
徐阶 （白） 臣，领旨。
嘉靖 （白） 孤命王仙师在仙人巷，修建玉芝坛，传谕工部派遣干员，协同督造，愈速愈妙。
徐阶 （白） 臣，领旨。
嘉靖 （白） 庆贺大典，必须隆重，出宫去吧！
徐阶 （白） 领旨。
（西皮散板） 万岁爷又铺张千秋大典，
可叹我老宰辅倒作了帮闲！
（徐阶下。）嘉靖 （西皮散板） 仙师们随孤王拈香后殿，
到来日登仙府快乐无边！
（众人拥嘉靖下。）【第二场：一言获罪】地点：西苑官门外。
（幕外。高拱、张居正手捧疏本上。）
高拱 （西皮散板） 东南倭寇又登岸，
张居正 （西皮散板） 西北胡儿破边关。
高拱、张居正 （同白） 下官，
高拱 （白） 高拱。
张居正 （白） 张居正。
高拱 （白） 张大人请了。
张居正 （白） 高大人请了。
高拱 （白） 边庭扰攘，警报纷传，你我速至西苑面君便了。
张居正 （白） 请。
（高拱、张居正同走小圆场，同叩环，冯保上。）冯保 （白） 何人叩环？――原来是二位内阁大臣，有什么事呀？
高拱 （白） 冯公公，各地警报纷传，我等要面君启奏。
冯保 （白） 您二位来得不凑巧，万岁爷正在打醮，改日再奏吧！
高拱 （白） 这――这里有道疏本，有劳公公呈上。
冯保 （白） 算了吧！圣驾怪罪，是你担哪是我担？
（冯保下。）高拱 （白） 哦，是是是！
张居正 （白） 高大人，我们知趣些吧！
高拱 （叹） 唉！
（高拱、张居正同下。李春芳、梁材手捧疏本同上。）李春芳 （西皮散板） 旱灾水患饥民乱，
梁材 （西皮散板） 身为朝臣焉得安！
（李春芳叩环，冯保上。）冯保 （白） 嘿！谁又来麻烦了？
二位大人干什么来了？
李春芳 （白） 冯公公，各地灾情严重，我等要面君启奏。
冯保 （白） 圣驾正在打醮，一概免见！
梁材 （白） 这……
高守中 （内白） 走！
（高守中手捧葫芦上。）高守中 （白） 冯公公。
冯保 （白） 喝！高道长打哪儿来呀？
高守中 （白） 贫道打从天台山而来，进京呈献仙丹！
冯保 （白） 请吧！
高守中 （白） 请！
（梁材高嚷。）梁材 （白） 且慢！
冯保 （白） 嚷什么呀？你！
梁材 （白） 公公、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冯保 （白） 怎么说是咱家的不是呢？
梁材 （白） 方才公公言道一概免见，如今怎么又放他进宫？
冯保 （白） 哼！你能跟他比吗？
梁材 （白） 啊！
李春芳 （白） 梁大人忍耐些吧！
冯保 （白） 你知道他是谁呀？
梁材 （白） 哼！一个江湖老道！
高守中 （白） 放肆！
冯保 （白） 告诉你，他是万岁爷敕封的仙师。
梁材 （白） 唉！不想皇宫内院，老道却能随便进出，我们为大臣者，常吃闭门羹，真正岂有此理！
（李春芳拉梁材。）李春芳 （白） 少说几句，走吧！走吧！
冯保 （白） 梁官儿，你别自讨无趣！
梁材 （白） 哼……国家大事，就坏在这帮妖道的身上！
高守中 （白） 他敢骂人！
他是何人？
冯保 （白） 此人在户部为官，名叫梁材。
高守中 （白） 姓梁的，你等着吧！
粱材 （白） 我还怕你不成！
（冯保拉高守中同下。）李春芳 （白） 梁大人，这些事儿，司空见惯，你又何必生气呀？
梁材 （白） 李大人，圣上宠信妖道，执迷不梧，国事焉有可为！
李春芳 （白） 噤声！常言道：
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梁大人谨慎才是。
梁材 （白） 眼看小人得志，恨不得参奏一本，赶尽狐仙妖道！
李春芳 （白） 太仆卿杨最，只为劝谏圣上不要误吃丹药，尚且杖死狱中！有道是前车可鉴哪！
梁材 （白） 这……唉！
（西皮散板） 宫门似海生感叹，
李春芳 （白） 徐阁老出宫来了。
（徐阶自下首门上，出宫门。）徐阶 （西皮散板） 二位议论为那般？
李春芳、梁材 （同白） 阁老大人请了！
徐阶 （白） 请了！二位大人何事议论？
梁材 （白） 阁老大人，各地灾情严重，我等意欲上疏面君，谁知被阻宫门。
徐阶 （白） 如今上疏，非其时也！
梁材 （白） 怎说非其时也？
徐阶 （白） 圣谕群臣，撰写青词贺表。
李春芳 （白） 哦！又要撰写青词贺表的了！
徐阶 （白） 二月十五日，圣上设醮祭天，准备隆重大典！
梁材 （白） 哎呀，阁老大人哪！圣上终日修斋，将邦国大事，置于脑后，这便如何是好？
徐阶 （白） 哎！圣上求仙，已非一日，梁大人何用操切，我等快去准备大典。
李春芳 （白） 阁老大人说得是。我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梁材 （白） 罢！
冯保 （内喊） 走！
（冯保捧圣旨引四武士同上，高守中上。）冯保 （白） 梁材下跪听旨。
（梁材下跪。）梁材 （白） 臣――
冯保 （白） 今有梁材，诽谤朝廷，诬蔑仙师。廷杖六十，边外充军！
（梁材跌坐。）梁材 （白） 啊！
武士 （同白） 走！
高守中 （白） 哼……
（四武士拉梁材同下，冯保、高守中同下。）徐阶 （白） 哎呀！
（西皮散板） 梁材无端遭祸患，
廷杖充军好惨然。
面君保本进西苑，
（徐阶踌躇。）徐阶 （白） 且慢！
（西皮散板） 天威莫测我心胆寒！
（白） 李大人，眼看梁大人无辜遭祸，我等也实实爱莫能助哇！
李看芳 （白） 是啊！
（念） 闭门推出窗前月，
徐阶 （念） 一任梅花自主张。
李看芳 （白） 撰写青词贺表去吧！
徐阶 （叹气） 唉！
李春芳 （白） 请！
徐阶 （白） 请！
（李春芳、徐阶同下。）【第三场：耳闻目睹】地点：京城贫民窟，仙人巷。
（幕启。仙人巷口空地，靠后为破瓦颓垣，墙上挂告示，场面作风雪效果。四小道士引王金披风帽斗篷、跨驴同上。）
王金 （扑灯蛾） 嘉靖爷，晓谕俺，
钦命敕建玉芝坛。
仙人巷里好风水、
养鹿饲兔又炼丹，又炼丹。
（滚头子。王金、小道士同走圆场。四差役引顾造自下首门巷口同上。）顾造 （白） 王仙师，
王金 （白） 他们搬了吗？
顾造 （白） 嗨！
（扑灯蛾） 这些刁民真大胆，
竟耍无赖不肯搬，不肯搬！
王金 （白） 哼哼！
（扑灯蛾） 钦限日期今已满，
违抗圣旨罪如山。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们不搬咱们动手搬，动手搬。
顾造 （白） 来呀！
四差役 （同白） 咋！
顾造 （白） 将刁民赶了出来！
四差役 （同白） 遵命！
（四差役同下，王金、顾造同下，四小道士同下。内喧哗、咳喝声，抛出包袱家具，起乱锤。施象清、倪树庆、施任氏、众百姓、男女老幼十余人被四差役举荆条赶打上来，施任氏跌倒，施象清去搀，被差役脚踹，施象清抢背，四差役下，施象清抖髯口。）施象清 （叫头） 天哪！天！
（念） 皇帝一心要求仙，升斗小民苦难言。苍天为何不睁眼，风雪交加受熬煎！
（场面起风雪效果。）施任氏 （白） 冷哪！
（施蒙清抱住施任氏。）施蒙清 （白） 妈妈！
众百姓 （同白） 天哪！
（众百姓走投无路，一片悲声。海瑞内喊。）海瑞 （内白） 好大的风雪！
（海瑞、何以尚各撑雨伞同上。）海瑞 （西皮散板） 叹气象失调和天时不正，
何以尚 （西皮散板） 狂风起雪花飘滴水成冰。
海瑞 （西皮散板） 散了值出公衙忙往家奔，
施象清 （悲号） 天哪！嘉靖，嘉靖，家家户户，干干净净！
（海瑞闻言惊讶。）海瑞 （白） 呀！
（西皮散板） 闻此言不由我动魄惊心！
（白） 何贤弟，他们为何这等悲惨？
何以尚 （白） 我们向前问过。
海瑞 （白） 众家父老，你们为何这等模样？
施象清 （白） 唉！一言难尽！
海瑞 （白） 老丈请讲。
施象清 （白） 这――
（倪树庆拉开施象清。）倪树庆 （白） 施老伯，有道是“官官相护”。说也枉然！
（施象清退后。）施象清 （白） 是啊！
海瑞 （白） 老丈请过来。
老丈，你们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大胆讲来，下官替你们作主就是。
施象清 （白） 哦……
（施象清欲讲。场面作刮风效果。施任氏几乎晕倒。）施象清 （白） 哎呀……
海瑞 （白） 我这伞与老妈妈遮冷，快快搀她到那厢墙角避风去吧！
施象清 （白） 多谢大老爷！
（倪树庆接伞，扶施任氏下。海瑞、何以尚合用一伞。）海瑞 （白） 老丈请讲。
施象清 （白） 二位老爷容票：只因皇上修建玉芝坛，可恨道士王金，偌大京城，空地甚多，他不选用，单单看中仙人巷，说我们这里是好风水，竟要将这里五百余户人家的房屋，尽行拆毁！
何以尚 （白） 啊？拆毁此处房屋，就该安排你们的存身之处啊！
（施象清沉痛。）施象清 （白） 唉！这风雪之中，就是我们的存身之处啊！
海瑞 （白） 啊？吾朝旧规，征用民房，必须照发贴搬银两，你们可曾领到？
施象清 （白） 闻得上面，发下每户人家贴搬费十两，却被道士与那工部官员吞没去了！
海瑞、何以尚 （同白） 哦！竟有此事！
施象清 （白） 适才那王金道土，带来工部官员与许多衙役，将我们赶出门外。可怜我们本来就吃不饱、穿不暖，如今连这遮风避雨之所也无有了，大老爷作主啊……
众百姓 （同白） 好命苦哇……
海瑞 （白） 真乃暗无天日也！
（西皮散板） 赃官妖道灭人性，
何以尚 （西皮散板） 狼狈为奸害黎民！
海瑞 （白） 何贤弟，妖道与工部，中饱私囊，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哪！
何以尚 （白） 是啊！与他们辩理。
海瑞 （白） 老丈，他们今在何处？
施象清 （白） 现在巷内。
海瑞 （白） 贤弟，你我向前。
（众百姓同归上场角，海瑞、何以尚向前。何以尚看天色。雪已稍停。何以尚收伞。）海瑞 （白） 喂！有人走出一个来。
（衙役昂首上，见是二位官员，立即改容。）衙役 （白） 是谁呀？
原来是二位老爷，有何贵干？
海瑞 （白） 你们是哪道衙门？
衙役 （白） 工部衙门。
海瑞 （白） 哪位管带？
衙役 （白） 主事顾造顾老爷。
海瑞 （白） 请他出来答话。
衙役 （白） 是。
（衙役下。）海瑞 （西皮散板） 目睹此情难容忍，
何以尚 （西皮散板） 人间无异地狱门。
（四衙役、四小道士引顾造、王金同上，内小道士执驴鞭。）顾造 （白） 什么事啊？
海瑞 （白） 尊官就是工部顾主事吗？
顾造 （白） 便是。
海瑞 （白） 此位是？
顾造 （白） 此位就是当今万岁敕封致一真人王大仙师。
海瑞 （白） 哦！原来他就是王金！
王金 （白） 啊！放肆！
海瑞 （白） 请问二位，因何将众家百姓，赶在街头风吹雪打？
王金 （白） 你干什么的，管得着这个？
海瑞 （白） 呵呵！老百姓的疾苦，我们为官的不管，难道说叫你们道士来管不成？
王金 （白） 这――好大胆子！
顾造 （白） 喂喂喂，尊驾是哪个衙门的？
海瑞 （白） 户部衙门。
顾造 （白） 户部衙门管不着工部的事儿，请不要越俎代庖！
海瑞 （白） 你我同朝为官，遇有贪赃枉法之事，自然要管。
顾造 （白） 什么贪赃枉法，嘴里不干不净的！
海瑞 （白） 请问，每户人家贴搬费十两，被人中饱，这不是贪赃枉法，难道说还是奉公守法吗？
（王金、顾造同楞。）王金、
顾造 （同白） 这……
（众百姓同哗然。）众百姓 （同白） 喝！
王金 （白） 呸！敕建玉芝坛，乃圣上的旨意，你敢这样无中生有，就是欺君之罪！
何以尚 （白） 他们倒反咬一口哇！
海瑞 （白） 你们道我无中生有，好哇，我们去见你家尚书大人查问此事，自然水落石出。
（顾造发慌。）顾造 （白） 这――你是谁呀？
海瑞 （白） 下官户部主事海瑞。
（众百姓同窃语。）众百姓 （同白） 原来是海青天！
（顾造大惊。）顾造 （白） 啊！坏了！
（顾造呆住。）王金 （白） 你怎么了？
顾造 （白） 扎手了！
王金 （白） 不理他岔儿！
顾造 （白） 仙师有所不知，此人脾气倔强，不近人情，也不知有多少大官好老，吃了他的亏。赵文华、鄢懋卿都栽在他手里呢！
王金 （白） 一个芝麻绿豆官儿，谁还怕他吗？
顾造 （白） 王仙师，此人说得出，做得到，闯了祸，我这项乌纱可要完蛋，您就照应照应我吧！
王金 （白） 你的乌纱不完蛋，咱们到手的银子可完蛋了！
顾造 （白） 东头不着西头着，此番工程浩大，咱们有的是油水呀！
王金 （白） 真倒了邪霉了！
顾造 （白） 嗨！我来收篷吧！
哈哈哈！我说海主事，道听途说，不可信以为真，只要他们搬了，贴搬费还能少了他们不成吗？
海瑞 （白） 哦！贴搬费照发不误？
（顾造勉强。）顾造 （白） 那自然呢！
海瑞 （白） 众家父老，工部老爷言道：贴搬费照发不误，你们今日暂且回家，明日领了银两，就去寻找房屋，不可拖延。
众百姓 （同白） 多谢海老爷！
（众百姓同拾起包袱家具朝内走，衙役拦住。）施家清 （白） 海老爷，他们……
海瑞 （白） 二位，他们……
（顾造无奈。）顾造 （白） 回衙！回衙！
（四衙役、四小道士朝外同下，众百姓朝巷口同下。王金、顾造同至台口，王金犹不甘心，折回。）王金 （白） 姓海的，你小心着！
海瑞 （白） 哼！倒要领教！
顾造 （白） 活神仙，走吧！
王金 （白） 气死我了！
（顾造拉王金同下。）海瑞 （白） 真乃一群牛鬼蛇神！
（西皮散板） 陡起心头无限恨，
何以尚 （西皮散板） 仁兄何必太认真！
（白） 唉！这京城之内，象这样肮脏的事儿，是层出不穷，你我宫卑职小，也是管不胜管哪！
海瑞 （白） 不论官大官小，理当除奸去恶，为百姓分优！
何以尚 （白） 话虽如此，怎奈上梁不正下梁歪，这除奸去恶，除来除去，就要除到嘉靖爷的头上了！
海瑞 （白） 可叹公卿大臣，尸位素餐，竟然不进忠言！
何以尚 （白） 他们哪！还要性命哪！
海瑞 （白） 听方才百姓口中歌谣，什么“嘉靖嘉靖，家家户户，干干净净”。这样怨声载道，我们为官的能独善其身吗？
（西皮散板） 为保身家惜性命，
枉作公卿在朝廷。
民间疾苦全不问，
解差 （内喊） 走！
（起阴锣。二解差押梁材同上，梁材披头散发，戴枷锁一步一拐，与海瑞、何以尚打照面。梁材悲叹。）梁材 （白） 苍天！
（西皮散板） 赤胆忠心反受刑。
解差 （白） 走吧！
梁材 （白） 罢！
（二解差押梁材一步一拐抚樟创同下。海瑞、何以尚一望、二望，回身发怔。）海瑞、
何以尚 （同白） 咳！
何以尚 （白） 仁兄，你来看：梁大人只因一言，得罪道士，竟然廷杖六十，边外充军，还有哪个斗胆，敢犯君王！
（海瑞震动。）海瑞 （白） 这――难道说徐阁老也不谏奏君王？
何以尚 （白） 徐阁老么？哼哼！此老圆滑机巧，八面玲珑，他还敢碰一碰皇帝吗？
海瑞 （白） 待我进谒徐阁老，一倾肺腑。
何以尚 （白） 呵呵！只怕你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海瑞 （白） 徐阁老颇有贤名，我一定要去拜访，拜访。
（场面作下雪效果。）何以尚 （白） 又下雪了。
（何以尚撑伞。）何以尚 （白） 仁兄，你的伞呢？
海瑞 （白） 这……方才交与那个老妈妈去了，由它去吧！
（西皮散板） 天寒地冻万家冷，
何以尚 （西皮散板） 阴云重叠难放晴。
（何以尚以伞遮海瑞同下。施象清手拿雨伞急上。）施象清 （白） 海老爷，海老爷……
去远了！这把伞是海老爷的，也罢，日后再送还他老人家吧！――好一位海青天！
（施象清抱伞下。）【第四场：慷慨陈词】地点：阁老府书斋。
（幕启。徐阶手执纸笔，作构思状上。）
徐阶 （西皮原板） 这几日坐书斋撰写贺表，
搜枯肠无非是迎合当朝。
我一生好光阴被它虚耗，
（小拉子。徐阶长叹。）徐阶 （白） 唉！想文章一事，出自性灵，这青词贺表，非比心声，如今勉强应酬，真乃味同嚼蜡也！
（徐阶上案。）徐阶 （西皮散板） 似江郎才思尽费煞推敲。
（院公持名帖上。）院公 （白） 启察老相公：有客求见。
（院公呈帖。徐阶接帖，不耐烦看。）徐阶 （白） 哎！老夫正在作文章，哪有空闲会客，回避了。
院公 （白） 遵命。
（院公欲下，徐阶忽又无意地拿帖一看。）徐阶 （白） “海瑞”。
且慢！
（院公止步待命。）院公 （白） 是。
徐阶 （白） 哎呀且住！那海瑞颇有贤名，若不接见，恐道老夫不能礼贤下士。
传。
院公 （白） 是。
（院公欲下。）徐阶 （白） 回来！――加一“请”字！
院公 （白） 哦哦哦，遵命。
（院公下。徐阶注视案头。）徐阶 （白） 想那海瑞，刚正不阿，看见这贺表文章恐有不便哪！
（西皮散板） 见青词免不了他人嘲笑，
笑老夫弄笔墨如此无聊。
（徐阶藏过贺表。）院公 （内白） 海老爷请！
（院公引海瑞同上，院公抽下。）海瑞 （西皮散板） 捧一颗忧国心拜见阁老，
安天下依仗他伊尹皋陶。
（白） 阁老大人在上，学生海瑞，大礼参拜。
（徐阶欠身。）徐阶 （白） 海仁兄少礼，请坐。
海瑞 （白） 阁老台前，学生礼当侍立。
徐阶 （白） 哪有不坐之理？请坐。
海瑞 （白） 谢坐。
徐阶 （白） 阁下为官清正，历任外省，颇有政声，自迁户部，又多建树。尚书公朱衡兄大力保举，可谓识人也！
海瑞 （白） 学生碌碌庸才，既蒙擢用，自当尽心竭力，报效国家也不负阁老大人与尚书公提携之恩！
（海瑞起座作揖。徐阶欠身。）徐阶 （白） 老夫愧居首辅，推贤荐士，份所当然。请坐。
海瑞 （白） 谢坐。
（海瑞坐。院公捧茶上，敬茶，下。）徐阶 （白） 阁下来临，有何见教？
海瑞 （白） 见教不敢！学生今有一事不明，望求阁老大人赐教。
徐阶 （白） 赐教不敢！请讲当面。
海瑞 （白） 请问阁老大人，为人在世，可有长生不老之事？
徐阶 （白） 哎！人生百岁，终归一死，哪有长生不老之理！
海瑞 （白） 如此说来，那些仙桃、仙兔之事，也是无有的呀？
徐阶 （白） 也是无有的。
海瑞 （白） 既然无有，为何英明的皇上，却如此崇信哪？
徐阶 （白） 唉！这些荒诞不经之事，都是方士的妖言，蛊惑了圣君。
海瑞 （白） 如此说来，仅是方士之过？
徐阶 （白） 自然是方士之过。
海瑞 （白） 阁老大人，本月十五日，圣上设醮祭天，降旨群臣，撰写青词贺表，可是有的？
徐阶 （白） 此事么，倒是有的。
海瑞 （白） 叫学生好恨也？
徐阶 （白） 阁下恨着何来？
海瑞 （白） 学生恨只恨，那些撰写青词贺表的高官大臣！
徐阶 （白） 啊！――你怎么恨起他们来了？
海瑞 （白） 我把他们好有一比。
徐阶 （白） 比作何来？
海瑞 （白） 好比那药中的甘草。
（徐阶假装蒙懂。）徐阶 （白） 啊！甘草乃是处方之物，怎么比起大臣来了？
海瑞 （白） 常言道：“逆耳之言，犹如黄连味苦；顺心之语，无异甘草味甜”。圣上喜的是甜，恼的是苦，故尔朝中大臣陪王伴驾之时，纷进甜言蜜语，这，岂不是甘草！
（徐阶一楞。）徐阶 （白） 哦！――阁下讥笑大臣，可有些过分哪？
海瑞 （白） 可怜圣上求仙问道，二十余年不曾上朝理政，以致内灾外侮，民不堪命；为大臣者，就该直言谏君，才是正理。怎么他们一味顺从，二字乡愿，竟然撰写青词贺表，歌兔子之功，颂道士之德，怎不教人痛心切齿，怒发冲冠！
（徐阶一震。）徐阶 （白） 啊！
海瑞 （白） 怪不得民间流传歌谣一首，言道：“天子重权豪，开言惹祸苗，万般皆下品，唯有奉承高！”
（海瑞起座。徐阶离座、背供。）徐阶 （白） 呀！
（西皮流水板） 听海瑞说话太狂傲，
口似悬河语滔滔。
他敢把大臣来耻笑，
句句打动我心梢。
虽然他偏颇太急躁，
也难得一针见血讽当朝。
心中怒恼脸陪笑，
（白） 海仁兄啊！
（西皮流水板） 可钦可佩你的妙论高。
（白） 聆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阁下所言所论，颇多是处，不过……
海瑞 （白） 怎么样呀？
徐阶 （白） 不过有些偏激了。
海瑞 （白） 非是学生偏激。前者严嵩专政，罪孽滔天。他的看家本领，就是胁肩谄笑，俯首帖耳。圣上有错，他不诤；有过，他又不谏。那时节朝政紊乱，人人都道严嵩之故。如今严嵩已死，怎么朝政依旧萎靡不振，百姓仍然疾苦重重！为大臣者，再不谏君，励精图治，又如何对得起四海苍生！
徐阶 （白） 唉！圣上一意修真，满朝文武谁不忧心？非是他们不敢谏奏，怎奈一时里，难以唤醒梦中人！
海瑞 （白） 如今只有一人，能使圣上改过自新。
徐阶 （白） 哦，哪一个？
海瑞 （白） 就是阁老大人。
（徐阶一楞。）徐阶 （白） 啊！
唉！老夫年迈，昏?无能，只怕力不从心哪！
海瑞 （白） 阁老大人说那里话来。当朝首辅若不匡君之过，难道说叫那衙役班头，出面谏奏不成？阁老再若缄口不言，人道阁老，与严嵩又有何别？――阁老将何以自白？
徐阶 （白） 这……
（西皮散板） 他竟敢发狂言当面讥笑，
不由人芒刺背脸上发烧。
我本当将海瑞严词训教，
（白） 也罢！
（西皮散板） 宰相腹能撑船容忍为高。
阁下，这诤谏之事，老夫未尝一日忘怀，怎奈圣上迷惑仙道，四十余年，他的病已深了！
海瑞 （白） 是啊！这四十余年，百姓的苦楚，也是一言难尽哪！
徐阶 （白） 唉！事已至此，恐非一道奏章，半张疏本，能使圣上翻然感悟。
海瑞 （白） 有道是“重病必须重药医”，学生倒有一服妙药良方。
徐阶 （白） 什么妙药良方？
海瑞 （白） 圣上吃了数十年的甘草，以致病入膏盲，如今必须服用大黄、巴豆，使圣上大泻一场，将脏腑洗上一洗，方能起死回生也！
（西皮流水板） 大黄巴豆能奏效，
对症下药百病消。
第一桩拆毁仙坛赶走妖道，
第二桩不打醮、不修斋、不将丹药烧；
第三桩广开言路回头及早，
快释放无罪忠臣出天牢。
与民更始明君有道，
登大宝、见群僚、批览奏表、暮暮朝朝。
徐阶 （白） 哎呀呀！你的大黄巴豆，太猛烈了！太猛烈了！你呀，当不得大夫，治不了病症！
海瑞 （白） 我虽非大夫，却能药到病除。
徐阶 （白） 你可知久病之身，体亏气损，须用中和之药，缓缓而治，方能收效。
海瑞 （白） 什么？
徐阶 （白） 缓缓而治，方能收效。
海瑞 （白） 呵呵，阁老要知道，天下黎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可一日等待了！
徐阶 （白） 孔圣云：“欲速则不达”，这中庸之道，你要再思再想！
海瑞 （白） 哼！徐阁老，我看杨继盛，倒是个铁铮铮的汉子！
徐阶 （白） 可惜他不爱惜羽毛！
海瑞 （白）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肺腑都烂了，何惜羽毛！
徐阶 （白） 君子待时而动，不可操之过急！
海瑞 （白） 急似燃眉，迫不及待！
徐阶 （白） 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海瑞 （白） 阁老大人哪！你……可曾看见？
徐阶 （白） 看见什么？
海瑞 （白） 黎民百姓，面有菜色！
（徐阶震动。）徐阶 （白） 哦！
海瑞 （白） 你……可曾听见？
徐阶 （白） 听见什么？
海瑞 （白） 怨声载道，人人咒骂当今？
徐阶 （白） 噤声！噤声！
海瑞 （白） 再若等待，民无噍类矣！
（徐阶装模作样，双手蒙耳。）徐阶 （白） 吓煞我也！吓煞我也！
（起乱锤，徐阶浑身战抖，逼近海瑞，伸指埋怨他失言；海瑞此时也极为激动。）徐阶 （叫头） 海瑞呀！海刚峰！
（徐阶厉声。）徐阶 （白） 你疯疯癫癫，口口声声，诽谤朝廷，诬蔑圣君，碎尸万段，也难赎其罪！
（徐阶继而陪笑。）徐阶 （白） 老夫念你素来耿直，居心良善，也不介意在怀，你……应当安分守己，珍惜前程喏。
（徐阶拂袖，退后。）海瑞 （白） 哦！
（西皮二六板） 我一腔热血把话表，
徐阁老无动于衷我枉费心劳。
指望他挽转狂澜于既倒，
铁肩能把道义挑。
怎奈他明哲把身保，
（西皮快板） 不敢直言谏当朝。
他心我意非同道，
话不投机何必唠叨。
恭身施礼拜别了，
（海瑞出门。）徐阶 （白） 恕不远送！
海瑞 （白） 唉！
（西皮散板） 果然是乘兴来败兴归空走这遭！
（海瑞下。徐阶一望。）徐阶 （白） 真不愧海痴子也！
（西皮散板） 海痴子发疯癫胡说乱道，
全不怕杀身祸狂妄好高。
致中和待日后将他教导，
免得他露锋芒自把祸招。
（徐阶下。）【第五场：踯躅街头】地点：京城街衢。
（中幕外。海瑞急上。）
海瑞 （西皮散板） 离却了阁老府徘徊街道，
我胸中好一似起伏波涛。
（白） 且住！我适才去见徐阁老，披肝沥胆，痛切陈词，指望他直言谏奏，以苏民困，谁知他装聋作哑，明哲保身。怪不得旁人说他是“调停国手”，今日一见，果然是圆滑机巧，八面玲珑。我想圆滑机巧，八面玲珑之人，焉能仗义执言，敢作敢为！
哼哼！所谓一代名相，尚且如此，何况以下群僚！
如今看来，只有我这六品的官儿修本一道，谏奏君王。
呀！想我这小小的前程，微不足道，我的谏奏，嘉靖爷未必肯听，纵然肯听，又未必肯改。
唉！如此朝廷，叫我如何容忍？
（海瑞弹纱帽。）海瑞 （白） 乌纱呀乌纱！要你何用？君不君，臣不臣，我做的什么官，食的什么禄？倒不如辞官而走，归隐山林，落一个与世无争！这与世无争！
（海瑞转身欲下，又折回。）海瑞 （白） 差矣！我海瑞自幼萤窗雪案，苦读诗书，立志献身，为国为民，才能上不愧天，下不愧地。眼见得朝政日非，民生日敝，我岂可畏难而退。我海瑞若不挺身而出，哪一个又敢出头！
哦呵有了！想那嘉靖爷，深居西苑，左右蒙蔽，以为天下太平；妖道蛊惑，以为长生有望。明日祭天大典，我将疏本冒称贺表而进，说破天下并不太平，长生毫无指望，正当群臣纷进贺表，圣驾兴高采烈的时节，我这道疏本，管叫他冷水浇头！惊醒圣上数十年求仙迷梦，解除苍生数十年倒悬之苦！纵然将我金殿杖刑――边外充军――西市斩首，我也是死而无怨！正是：
（念） 三缄其口大可哀，献策匡时笔末埋。不愿苟安偷爵禄，宁求颈血洒金阶！
（西皮快板） 恨只恨当今太无道，
二十年来不上朝。
万丈深潭纵身跳，
何惜区区命一条！
（海瑞下。）【第六场：修本焚本】地点：海公馆。时间：嘉靖四十五年二月，海瑞上疏前夕。
（幕启。厢房兼书房，陈设简陋，台中书案，案前火盆，左边一椅，右边一几一椅，窗外雪花飘扬。海夫人捧栲栳上，缝补旧衣。）
海夫人 （二黄慢板） 我老爷为贤吏清风两袖，
生就的鲠直性嫉恶如仇。
怕只怕矫枉过正热肠快口，
总难免惹是非我深以为忧！
天垂暮大雪飘暂停针绣，暂停针绣，
（海夫人一望，两望。）海夫人 （二黄原板） 每日里这时候盼坏双眸！
（海夫人坐在几旁做针线。）海瑞 （内二黄导板） 震龙楼惊凤阁一声大吼，
（〖急急风〗。海瑞上。）海瑞 （二黄散板） 要唤醒睡梦中将相王侯。
大丈夫为正义不甘人后，
海夫人 （白） 老爷回来了。
（海瑞进门，海夫人起身相迎，海安暗上，掌灯放于案上。海瑞上座，海夫人陪坐。）海瑞 （二黄散板） 好叫那后世人来写春秋。
（海夫人甩袖，愤然。）海瑞 （白） 嗨！
海安 （白） 饭已备好，老爷、夫人请用。
（海瑞生气。）海瑞 （白） 不用了！
（海瑞自觉粗声，紧接又轻声。）海瑞 （白） 下去吧！
海安 （白） 哦，是、是、是。
（海安下。）海夫人 （白） 老爷，不饿吗？
海瑞 （白） 我饱得很呢！
海夫人 （白） 在何处用过了？
海瑞 （白） 我气饱了！
海夫人 （白） 看老爷今日脸色不好，莫非有什么心事？
海瑞 （白） 我的心事大得很呢！
海夫人 （白） 说将出来，为妻也好替你分忧解愁。
海瑞 （白） 哦，夫人能替下官分忧解愁？
海夫人 （白） 为妻理当替老爷分忧解愁。
海瑞 （白） 哎呀！夫人哪！可叹当今，但知自己长生不老，不问民间疾苦煎熬。二十余年，不曾上朝理政。自古君王，日理万机，哪有不上朝的道理？
海夫人 （白） 朝廷腐败，已非一日，这安邦定国，自有三公九卿。老爷是个小小的主事，急又何益，不要气坏了身体！
（海瑞起立。）海瑞 （白） 哎呀夫人哪！可笑大官为了爵禄，唯唯诺诺，小官为了性命战战兢兢，竟无一人，直言谏奏。适才我去见徐阁老，指望他诤谏君王，谁知他胆小怕事。如此看来，那君王永无悔改之时，这四海苍生，也就永无超生之日了！
海夫人 （白） 君王无道，苍生苦难，这也是天定劫数，无可奈何！
（海瑞拉海夫人至台前。）海瑞 （白） 哎呀夫人！说什么天定劫数，自古道人定还能胜天哪！明日十五，昏王设醮祭天，趁此良机，下宫修本一道，混进西苑，见着那昏王，也好叫他看一看苍生的苦脸！听一听百姓的悲声！
海夫人 （白） 哎呀老爷，你……不要发狂啊！
（二黄散板） 闻此言吓得我浑身战抖，
老爷你莫妄动自取祸尤。
立朝堂多的是金章紫绶，
六品官落得个顺水推舟。
海瑞 （白） 夫人哪！
（二黄散板） 嘉靖爷坐江山行事荒谬，
满朝中竟无一人谏奏出头。
我有心修本章把君王匡救，
安社稷作一个砥柱中流。
海夫人 （白） 老爷呀！
（二黄散板） 是非只为多开口，
烦恼皆因强出头。
移动泰山怎能够，
守株待兔强似那缘木把鱼求。
海瑞 （二黄散板） 眼看着满目疮痍我气结胸口，
好一似骨鲠在喉不吐不罢休！
（海瑞做身段。）海瑞 （白） 批逆鳞，生和死，
（二黄散板） 我早置脑后，
（海瑞做身段。）海瑞 （白） 闯龙潭，投虎穴，
（二黄散板） 你不必担忧。
海夫人 （二黄散板） 劝老爷你须要瞻前顾后，
嘉靖爷岂是个从谏如流。
杨继盛参严嵩尚且斩首，
愿老爷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
（叫头） 老爷呀！
（白） 忠言逆耳，无济于事，徒遭灭门之祸！
海瑞 （白） 夫人往日深明大义，怎么今日贪生怕死？
海夫人 （白） 非是为妻贪生伯死，圣人云：“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既然朝廷昏暗，倒不如弃官而走，隐迹山林！
海瑞 （白） 哎！下官焉能不顾天下生灵，而独善其身哪！
海夫人 （白） 话虽如此，怎奈嘉靖爷残暴成性，老爷纵然一死，天下百姓，也不会因你而生哪！
海瑞 （白） 只要忠义之士，不惜性命，敢说敢言，前仆后继，终有一日海晏河清！我心已决，夫人不必多言！
海夫人 （哭） 喂呀……
海瑞 （白） 夫人不要啼哭，如今有两条道路，任你挑选。
海夫人 （白） 哪两条道路？
海瑞 （白） 这一，你快快收拾收拾，连夜逃出呈城，回转琼州去吧！
海夫人 （白） 我怎生舍得老爷？
海瑞 （白） 这二，你坐在家中，稳稳不动，单等那锦衣卫前来，任凭他充军、杀头，你我九泉相见！
海夫人 （白） 啊……
海瑞 （白） 怎么样？
海夫人 （白） 我与你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老爷若有好歹，我也不愿偷活人间！
海瑞 （白） 夫人愿死？
（海夫人勉强。）海夫人 （白） 愿死！
海瑞 （白） 这才是我的好夫人！
（海夫人无由启唇、焦急。）海瑞 （二黄散板） 降孽龙誓把深渊走，
扭不回君心宁可断头。
身后的事儿安排就，
打发家人把活路投。
（白） 家人们快来。
（海安、长吉同上。）海安、
长吉 （同白） 老爷有何吩咐？
海瑞 （白） 你老爷明日上本谏君，有道是天威难测，少不得有灭门之祸！
（海安惊，长吉抱头。）海安、
长吉 （同白） 啊！
海瑞 （白） 长吉，你来此不久，不可连累于你，连夜逃命去吧！
长吉 （白） 遵命！老爷，夫人，小人拜别了！
（长吉出门挥汗。）长吉 （白） 我的妈呀！
（长吉下。）海瑞 （白） 海安，你也逃走吧！
海安 （白） 老爷待我恩高德厚，我岂能作不义之人？
海瑞 （白） 哦！你也不怕死？
海安 （白） 老爷不怕死，我还伯的什么死！
海瑞 （白） 老爷的话，你可遵从？
海安 （白） 老爷吩咐就是。
海瑞 （白） 家中还有多少银两？
（海安一算。）海安 （白） 只有二十两。
海夫人 （白） 老爷，你为官一场，只剩下这二十两呢！
海瑞 （白） 虽然只有二十两，却来得清清白白，倒是一桩好事呢！
海安，你取几两银子，即刻去至大街，买上一口棺木！
（下锣。）海瑞 （白） 明晨抬至午门以外，盛殓你老爷的尸首！
（海夫人大惊。）海夫人 （白） 老爷……
（海瑞以手示意，制止夫人开口。海安大惊。）海安 （白） 老爷你……
海瑞 （白） 你若害伯，还是逃生去吧！
海安 （白） 小人敢不从命！
海瑞 （白） 快去！
海安 （白） 遵命！
（海安出门喟然。）海安 （白） 唉！
（海安下。）海夫人 （白） 老爷，你……决心上本了吗？
海瑞 （白） 斩钉截铁，誓不更改！
海夫人 （哭） 喂呀……
海瑞 （白） 待下官修本，夫人回房去吧！
海夫人 （白） 呀！
（二黄散板） 看他是马到悬崖难回首，
箭在弓弦不肯收。
少时气平再劝诱，
千方百计将他挽留。
（海夫人下。海瑞上案弹灯花。起初更鼓，胡琴小拉子。）海瑞 （白） 听谯楼鼓打初更，待我上案修本。
（海瑞打开文房四宝，铺纸，浓墨，蘸笔。）海瑞 （白） 我将这墨，研得浓浓的，将这笔，蘸得饱炮的。
（小拉子住。）海瑞 （白） 哈哈！想今晚有多少大臣，正在那里，撰写青词贺表，歌功颂德，以博君王的欢心。哪里晓得我海瑞，却在这里狠狠的写着这一道不中听的疏本呵！
（二黄顶板） 海刚峰犯天威直言谏奏，
（二黄原板） 并非是血气刚逆水行舟。
都只为大明朝日渐腐朽，
一道本振聋醒馈棒喝当头！
且施展霹雳手风急雨骤，
嘉靖爷、坐龙楼、数十秋、倒行逆施田赋征徭万民愁。
官贪吏横似猛兽，
听信妖言妄想长生苦追求。
他将那君臣父子礼义丢，
我一事不漏、一句不留。
挥羊毫似有神疾飞劲走，
（长腔，行弦。海瑞奋笔疾书，偶尔思索，下笔如故。）海瑞 （白） 我言犹未尽，再往下写！
（二黄原板） 呕心沥血为黎民分忧！
（海夫人忧郁地踱上。）海夫人 （二黄原板） 书房依旧灯如豆，
心慌意乱少计谋。
恨不得进房拉住老爷手，
（行弦。）海瑞 （白） 哼哼！嘉靖爷的钢刀虽快，也难砍断我这铁腕也！
海夫人 （白） 呀！
（二黄原板） 看他是不捣黄龙不罢休。
此时间相劝枉费锦绣口，
（二黄散板） 夺眶珠泪满腮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