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去国 （昆曲 南北合套）
编剧：俞思含
时间：春秋时期，某日黄昏。
地点：越国苎萝村西施家中。
人物：西施（旦）、范蠡（生）、郑旦（贴旦）。
【幕起。
【范蠡来到苎萝村西施家门处。
范 蠡 （念）苎萝景致一如初，
夕阳荷风柳扶疏。
烟月不知兴亡事，
只教人间情萧芜。
（白）下官范蠡，楚宛人也。书剑玩世，四海飘零。然见信于越王，又深得之礼遇。
乱世儿女，缘短情长。此番献美，一是君王，一是红妆，实难取舍也。
【范蠡来至西施家门处，西施正在屋内为士兵缝制衣裳，郑旦在一旁帮衬。
西 施 （唱）【北黄钟】【醉花阴】
风絮薄烟暮云扫，
叹零疏烽烟乱扰。
都只为家国恨泪滔滔，
空余奴孤女萧条，
做针黹寒衣捣。
报仇心寄予在军郊，
待何日杀敌祭怀妣考。
（白）奴家姓施，名夷光。因住西村，唤作西施。家虽寒疏，天伦情睦。怎料两年前新
岁，双亲市集卖货，惨遭吴兵屠戮。奴乔装男兵，欲替亲报仇。被人识破，心寒
求死。虽为范郎所救，终难忘却家仇。
范 蠡 呀，一路思忖，竟不觉来至姑娘处也。
【范蠡欲叩门，扬手却犹豫，复又退后徘徊。
范 蠡 （唱）南【画眉序】
君欲献娇娆，
劝酒吴王莫征讨。
共轻吟低笑，
结髻发梢。
惊鸿影拂柳轻腰，
弄歌舞家国颠倒。
世间唯有情难料，
但相思莫成空渺。
（白）主公欲献郑旦，以惑吴主。争奈文大人以为唯有夷光，姿容冠世，我必阻之。
文种言道，姑娘夙愿报仇，去留与否，但听夷光。她固冰霜之节，我岂苟且偷
安。实是人间久别，浓情怎消？罢了，且先探探姑娘意向。
【范蠡叩门。
西 施 何人敲门？
范 蠡 夷光，是我。
【西施转身对里屋的郑旦示意。
西 施 郑旦姐姐，失陪片刻，
【西施喜，开门。
西 施 我道是谁，日暮而至，原是范大夫。可是有事？
范 蠡（背白）家国陷亡，红颜可胜良将。但叫我怎忍情，献夷光去吴？我待留之。
（白）姑娘，此次前来，正是有事要说呵。
西 施 大人有事请说。
【西施蓦地想起什么，从房里拿出衣服，让范蠡试穿。
西 施 还请大人先试了这衣裳。
范 蠡 这衣裳??????
西 施 这是奴家为范大夫做的衣裳。
范 蠡 姑娘素来只为军士制衣，下官岂非沾光。
西 施 范大人说笑了。相识两年，初次制衣，好教夷光惭愧。
范 蠡 姑娘缝衣细密，岂怕来日方长？
西 施 大人惯会取笑。
范 蠡 莫非姑娘不愿再为下官制衣？
【西施瞥过范蠡，脸色含羞。
西 施 大人今日怎么了，叫别人见笑。
范 蠡 姑娘，我???一时情切，失于唐突。
西 施 两年光阴，朝夕相见。奴家的心意，大人???尚不清楚么？
范 蠡 两年之前，初次见你。你乔装男兵，复仇落空，竟要沉江。
西 施 幸得大人相救，又多承照拂。
范 蠡 姑娘不弃，下官愿守护终身。但不知时隔两年，姑娘可还执意复仇？
西 施 听言相守，心下欢喜。只是说及报仇，双亲遇害，到底意难平。
（唱）北【喜迁莺】
霎时间情思蔓绕，
霎时间情思蔓绕，
两春秋执手晨宵。
风拂眉梢，
我这厢倚竹含笑，
乱世愿随君共荡摇。
又倏然闻言道，
杀亲之怨家仇未报。
蓦地里恨意潇潇，
蓦地里恨意潇潇。
（白）不瞒大人，夷光难以征战杀敌，替亲报仇。只可为军士做些针黹，略献绵力。
但父母之仇，夷光实难忘怀。
范 蠡 如此，如此若能复仇??????
西 施 若能复仇，夷光愿倾尽所有。
范 蠡 倾尽、所有？
西 施 夷光但求复仇。
【范蠡失神后退。嘴里喃喃自语着。
范 蠡 但求、复仇。但求、复仇??????
西 施 大人，你今日似有心事。
范 蠡 无有，无有。
西 施 为何提及报仇？莫非??????
范 蠡 无有，无有。只是偶一提之。
西 施 偶一提之？
范 蠡 是了，姑娘无需多想。
郑 旦 大人何不告诉姑娘实情？
【一直在里屋的郑旦见状，走至二人中间。
郑 旦 （念）自小习艺在越宫，
琴棋书画俱精通。
山河零落飘渺时，
儿女浓情一梦中。
（背白）奴家郑旦，本是孤女。后与姐妹，被接入宫。学歌舞之才艺，练媚人之仪容。
平生所学，皆为越国。两年之前，得见西施，惊其容色。此次若与同往，必
利亡吴。奈何刚寻得姑娘处，这痴人便前来相扰。我且应对一番。
（唱）南【画眉序】
年月又一朝，
越馆红妆俱才貌。
奉君言为要，
惑乱吴巢。
沉鱼岸秋水迢迢，
浣纱女西施绝妙。
如若能求与伊相照，
她亡吴只需一笑。
（白）西施姑娘，郑旦今日呵，特来辞行。
西 施 辞行？郑旦姐姐要去哪里？
郑 旦 便是要去吴国完成妹妹的心愿。
西 施 我的心愿？
【范蠡见状，欲图阻止郑旦说下去。
范 蠡 郑旦姑娘，你???
郑 旦 范大人莫要忘了和文相国的约定。
西 施 范大夫，什么约定？
范 蠡 叫我如何道来。
西 施 郑旦姐姐，是何约定？
郑 旦 敢问妹妹，怎看这连年征伐？
西 施 （白）嗳呀，要问我怎看这连年征伐??????
（唱）北【出队子】
则为我椿萱悲悼，
更为那战中人兀相凄嚎。
盼来生奴家若可做儿曹，
单只待誓战沙场血舞矛。
却终究是长叹长思此情难消。
（白）只恨是一裙钗，不能参战杀敌。
郑 旦 妹妹，我此番前去吴国，正要为越民复仇。
西 施 为越民复仇？
郑 旦 妹妹可曾听过妹喜妲己褒姒亡国之事？
西 施 姐姐是要效法三女，惑乱吴国。
郑 旦 正是，我在宫中，昼夜学艺，只道万事为国。如今去吴存越，一朝失
败，则心血俱废矣。
西 施 姐姐素来坚毅，且善于才艺，定当成功。只叹我无所精通，报仇终究成空。
郑 旦 姑娘何须自轻，岂不知仅凭妹妹容貌，便可亡吴？
西 施 姐姐是说???
郑 旦 姑娘倾国之色。文相国以为妹妹若能一同取吴，则事半功倍。妹妹宿愿复仇，
去留与否，全听姑娘。
西 施 呀！兀地惊人也！
（背白）复仇去国，固奴愿也。只是一己之身不足道哉，可怎舍却白首之约。范郎呵范
郎，你言辞闪烁，也是不愿与奴分别罢。
范 蠡 （白）她面色清冷，紧抿双唇，竟沉思无言了哩。
（唱）南【滴溜子】
观卿貌，
观卿貌，
报仇意扰。
难言道，
难言道，
牵缠莫了。
恨意虽萦怀抱，
伊应念渡鹊桥，
白头共君老。
看月影摇摇，
花木暗凋。
（白）我不免上前触动一番。
【范蠡穿上西施制的新衣，走至西施处。
范 蠡 夷光，且看这新衣大小合适么？
西 施 （背白）只瞧他额尖出汗，神态不安。两年缱绻，想到一朝别离，蓦地心下含酸。
【郑旦见西施犹豫，且有因范蠡牵缠之态，亦走到二人处。
郑 旦 这大小正合适。只是新岁将至，颜色未免素净，姑娘应该制件喜庆点儿的。
西 施 新岁？喜庆？
（唱）北【刮地风】
嗳呀！
听伊笑言新年几景韶，
转眼便将至今宵。
夜沉沉绵绵儿怅惋在心间绕，
禁不住的泪眼迢迢。
若非那干戈起吴兵乱烽烟喧闹，
岂会让奴父母一夕间魂断岁朝。
从今后山寂寥，
水萧萧，
清愁杳杳。
便纵有浓情在心潮，
只道是也难消此恨分毫。
（白）想起父母新岁之祭，教奴恨从中来、苦楚悲啼。郑旦姐姐，西施愿共
赴吴，为双亲报仇、免百姓流离。
【范蠡大惊。
范 蠡 姑娘无需勉强，去留还看心意。
西 施 大人呀，为父母报仇便是夷光的心意。
范 蠡 如此，姑娘又可知道我的心意？
西 施 范郎呵，世间安得双全法???
范 蠡 夷光啊???
（唱）南【滴滴金】
我闻伊离去心如绞，
凄思叠叠相织绕。
伊欲杀敌洗恨我知晓，
可怎将浓情轻抛掉。
忆当初风赋雪谣，
两载的年华相抵靠。
与子同袍，
不及清仇怨消？
（白）姑娘离去，固为家国。可将你我之情置于何地？
西 施 范郎呐，这两年若非有你相伴，夷光早已随亲而去。
范 蠡 下官盟誓，终身为伴。
西 施 实是失亲之痛日夜煎熬。
范 蠡 姑娘既知失去挚爱之痛，又岂会再加诸于我？
西 施 （背白）是啊，我怎能不顾他???
【郑旦见西施动容，走上前去。
郑 旦 范大人，你问姑娘将你置于何地？那么你违背众人意愿、一再劝阻姑娘去国，又
将越国君臣置于何地？
范 蠡 这本是两下事。
郑 旦 这怎是两下事？临此国难，西施姑娘欲挽狂澜，却遭大人阻拦。大人岂非为一己
之情弃国不顾？
范 蠡 姑娘所言轻巧，岂知这“一己之情”令人肝肠寸断。
郑 旦 大人久阅世事，应知忍情之痛。
范 蠡 忍至魂断，何以再忍？
郑 旦 大人好顽固也！大人便不为越国生民挂怀，怎可不为自己考虑？
范 蠡 为我考虑？
郑 旦 大人违逆众人意愿，便是留住了姑娘，也必与一帮君臣生了嫌隙。
范 蠡 愿取红妆。
西 施 嗳呀！郑旦姑娘所言，教我霎时清醒。
（唱）北【四门子】
一言罢倏然警醒于心窍，
一言罢倏然警醒于心窍，
道道道道得他把祸招。
执意将君臣计谋相违拗，
暗结嫌怎生消。
便纵意煎熬，
两下情哀邈，
奴也不可许诺范郎同辞诏。
只怕他前景凋，
家国抛，
功和业一夕败倒。
（白）莫说奴一心报仇，期盼战休。便为范郎设想，万不可叫他因奴违逆了主上。去
国赴吴既成定局，这长痛争莫如短痛。
【念至此处，西施脱下两人的定情玉镯，来到范蠡身边。
西 施 大人呀，今生缘尽于此，这玉镯???还请收好。
范 蠡 还请???收好？
西 施 是啊，大人便收回罢。
【范蠡沉默良久。
范 蠡 哈哈哈????还请收好???哈哈哈???
西 施 （背白）心好苦也！
（白）大人，玉镯归还，与君相别。
范 蠡 盟约之物，恕在下难以收回。
西 施 是否要将玉镯掷碎，大人方可消除执念？
范 蠡 掷碎么？哈哈哈???姑娘当真绝情至此？
（唱）南【鲍老催】
同心映照，
由来只为伊倾倒，
昨宵誓愿知多少。
一琼瑶，
两下好，
三生绕，
如何弃舍随波淼。
家国羁绊皆除掉，
唯思见伊常笑。
（白）两年之前，江边初遇姑娘，再难忘怀。在下不管一己荣利，只重姑娘悲喜。
西 施 （背白）为着他好，万不可动摇。
（白）既是如此，你应知我为双亲惨死而悲，为可去报仇而喜。
范 蠡 姑娘呀，怎可肯定吴国兴亡系于女子，何必倾一生作赌注？
西 施 大人博学，岂不闻夏商周亡国皆因女子。
范 蠡 姑娘怎可自比于妲己褒姒之流？
西 施 大人何意？
范 蠡 单莫论此些女子祸国之名为人鄙弃，姑娘心思纯良，也做不来这亡国之事。
西 施 大人呵，今时怎同往日？
（唱）北【水仙子】
奴奴奴奴往朝，
奴奴奴奴往朝，
阅阅阅阅尽别离和殒消。
看看看看这紫陌萧条，
伤伤伤伤那乱烟尘道。
叹叹叹叹此山河总落寥，
悲悲悲悲它黯销魂白纸飘飘。
纵纵纵纵然别乡离国泪素绡，
拼拼拼拼却相思彻骨长萦绕，
也也也也要忍泪渡吴桥。
（白）烽火硝烟，生民涂炭。我有心送些针黹物什帮济同村乡邻，争奈只是杯水车
薪。国恨尚在，又添家仇。便是亡了十个吴国，也不解奴满腔忿恨。
范 蠡 姑娘便执著若此？
西 施 大人何尝不是执著？
范 蠡 姑娘总为逝者所困，而生者便无在意的么？
西 施 逝者为大。
范 蠡 我在姑娘心中???是何位置？
【范蠡沉默，神情落寞失望。
西 施 范郎啊，奴前往吴国，却是对你我皆好呵。
范 蠡 皆???好？
【范蠡后退几步，忽然上前拉住西施的手。
范 蠡 姑娘，我岂能让你赴吴？便与我一同离开这是非之地罢！
西 施 （背白）呀！凄痛难忍！待要不舍也！为今只当狠心断了这牵绊。
【西施挥袖挣脱范蠡。
（白）昔日范郎今何在？你看那国在哪处？家在哪处？痴痴缠缠，牵牵转转。莫教
奴家轻瞧了去！
【范蠡闻言，身形一颤。
范 蠡 （背白）一言蓦地惊醒我！
西 施 （背白）奴岂不知你重情。
【郑旦上前。
郑 旦 大人啊，我也不知应不应说，应如何说。情之一字，古今难解。可至如今，莫说西
施姑娘一心去国，大人又当真能做到淡然隐世么？只怕大人越是看得清楚，才越避
及罢。
【范蠡看着窗外沉思。
范 蠡 看得清楚？哈哈，好一片山河凄寥，冷清落照。想我范蠡素诩豪客书侠，入越本为
报越王之情，如今竟为儿女之情消靡至此！
【西施见范蠡神色悲凉，不忍。
西 施 范郎，非是我???
【范蠡挥手阻断西施。
范 蠡 苦了姑娘。
【范蠡默然良久，突然拿过玉镯，用力掷于地上。玉镯碎为两段。范蠡步履酿跄，
将其拾起，瘫扶在桌子上。
西 施 大人你??????
范 蠡 （背白）断情断心，夷光啊，这是我眼下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唱）南【双声子】
霜风晓，
霜风晓，
残月霭眠湖棹。
相思调，
相思调，
一歌毕终飘渺。
碧玉凋，
沉香烧，
飞鸿雪爪，
旧梦萧萧。
（白）瓶沉簪折情难绝，碧凋玉碎意未歇。姑娘只安心赴吴，在下必勉力护姑娘周
全。姑娘且将这半个玉镯收好，他朝覆吴，合接为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范蠡将残缺的半个玉镯递给西施，西施接过。
西 施 范郎??
范 蠡 姑娘且自安心，待吴亡日，你我泛舟隐去，不再问这世事若许。只是今朝一别，此
后两地，姑娘且自珍重。
西 施 大人????也是。
范 蠡 勿要???勿要在烛火下久做针黹了。
西 施 奴家谨记。
范 蠡 勿要起风只着薄衣。
西 施 奴家???谨记。
范 蠡 勿要贪食生冷之物。
西 施 奴家???大人，终是造化负了我，我负了你。
范 蠡 姑娘且莫思虑过多，一切???自有定数。
西 施 是了。大人一定???万分保重。
范 蠡 姑娘，如此???下官先告辞了。
【范蠡深深地看了西施一眼，缓缓离去。
西 施 大人慢走，大人慢走???范郎???慢走啊。
【西施心痛难忍，瘫坐在木椅上，默然无言。郑旦见状，走上前来。
郑 旦 （背白）他二人泪湿衣裳，我也不由神伤。然国恨家亡，怎顾得儿女情长。
（白）妹妹，且宽怀罢。明日我和文大人一起来接你，可好么？
西 施 姐姐自去安排罢。
（唱）【煞尾】
苎萝波影空幽杳，
诉离觞烟柳零飘，
且与断鸿同醉倒。
（白）这苎萝溪水呵，只似往昔，静默流深。
【西施和郑旦渐渐消失在一片柳絮烟霭之中。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