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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简介
唐明皇好戏剧,设立左右教坊梨园子弟。但是当时政治腐败,当政者荒淫奢侈,招来安禄山的反叛。于是天下大乱,万民流离。安禄山打跑了唐明皇而自己称帝,他也徵召梨园子弟。唐宫梨园供奉郭霁青,不肯降贼,乃命子郭英发领兵讨贼。郭霁青带着夫人和女儿郭英玉、儿媳谢云屏,还有弟子刘存善一同逃出久居的京城。中途上受尽折磨和苦难,终被乱兵将一家人掳散,各自东西,饱尝战火中颠沛流离之苦。郭英玉与谢云屏被贼兵掳去,贼首欲强纳谢云屏为妻,谢云屏以绝食抵抗,终于和其师弟刘存善再逃回长安。郭英玉和身在曹营心在汉室的张成彦结为夫妇,与郭英发协助朝廷的大军和借来的藩兵收复了长安,复兴唐室,郭氏全家团聚。但朝廷借藩兵时曾有约言:所破长安“人民土地归大唐,子女玉帛归藩王”,所以藩兵进了城就抢掠起来。因为郭英玉被抢,郭老夫人也受惊而死。广平王与广宁王不和,又动了干戈,郭英发刚刚解甲还乡又被征调去打仗。几年之后,郭霁青已家破人亡,只得带了谢云屏与她的遗腹子,祖孙翁媳三人弹琵琶为生。又遇见朝廷创行新税法,到处都是苛捐杂税,逼得老百姓走投无路。朝中再想起用郭霁青重入梨园,为权贵们娱乐,郭霁青却只要在江湖山野之间,把一手好的琵琶弹给老百姓听。
注释
《琵琶行》1946年9月完成,1947年1月、2月、3月、8月发表于上海《文艺春秋》第四卷第一期、第三期,第五卷第二期。1948年由四维剧校三分校等团体联合演出于北平,马彦祥导演。1983年收入中国戏剧出版社版《田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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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
(幕启。郭霁青从容走上。)
郭霁青 (唱) 年衰迈也不耐家中闷坐,
最爱那风吹野日落大河。
观不尽长安城云楼雾阁,
(郭霁青凝望远处,忽大惊。)郭霁青 (白) 呀!
(唱) 猛然望烽火台闷上心窝。
(郭霁青那么望着,接着两三个男女市民也好奇地跟着遥望。杨富带小工挑酒上,也趁热闹地望着。市民甲胡疑地拍市民乙的肩头。)市民甲 (白) 喂,你瞧什么呀?
市民乙 (白) 谁晓得。
市民甲 (白) 怎么?不晓得?问问去。
(市民乙轻拍杨富。)市民乙 (白) 喂,请问你,都看些什么呀?
(杨富一惊。)杨富 (白) 唔?
(杨富摇头。)杨富 (白) 不晓得。
(市民乙拍市民丙。)市民乙 (白) 请问你们看什么?
(市民丙摇摇头,但仍跟着望。市民乙也朝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市民乙 (白) 咦?有什么好看的?
(市民乙仍跟着,望。又走来一群市民也跟着望。郭霁青跺脚。)郭霁青 (白) 咳!
(市民丁向郭霁青。)市民丁 (白) 老人家,咱们到底看什么呀?
(郭霁青叹息。)郭霁青 (白) 看这局面怎生得了,啊!
市民丁 (白) 老人家,什么事那么不得了的?
(郭霁青气愤。)郭霁青 (白) 你们还不晓得么?
(市民丙摇头。)市民丙 (白) 不晓得啊。
(郭霁青指前。)郭霁青 (白) 你们可知道那边是什么所在?
市民甲 (白) 我知道,那边是烽火台。
郭霁青 (白) 不错,是烽火台,这般时候不见烽火如何是好?
市民丙 (白) 哥舒翰老将军率领大军二十万镇守潼关!贼兵不敢侵犯,看不见烽火有什么奇怪呢?
郭霁青 (白) 你是哪里人?
市民丙 (白) 我是新从洛阳来的。
郭霁青 (白) 听你的话就知你是外乡人,你不知道从潼关到长安,每隔三十里便有烽火联络,这烽火叫“平安火”。
众市民 (同白) 若是看不见烽火呢?
郭霁青 (白) 若是看不见烽火,必然潼关不守,哪还了得。列位啊!
(唱) 从潼关到长安有烽火联络,
这也非报寇惊却报平和。
这时候还不见山头举火,
莫不是长安人要见干戈。
市民乙 (白) 哦,原来如此,我们怎么得了?
市民丁 (白) 老伯伯不要忧虑,“平安火”今日迟到一刻也未可知。
郭霁青 (白) 但愿如此
(有人偷偷地把杨仆的一桶酒抱走。杨仆正要挑酒,忽见一桶不在,叫。)杨仆 (白) 谁偷了我的酒?
(杨富瞥见市民丁。)杨富 (白) 你往哪里走?
(杨富、杨仆同追下。市民丙取另一桶与市民戊、市民己分饮,市民丁急扬手制止,余人不听,杨富追转来见状大怒。)杨富 (白) 瞧!你们把酒都给喝了。回头叫你们死!
市民乙 (白) 哦呦呦,喝点酒就叫人死么?
杨富 (白) 我们是杨国丈家的人,今天国丈的门官大老爷娶媳妇,命我替他们挑担酒去,如今把酒都给喝了,看你们怎么吃罪得起?
市民乙 (白) 叫你们别喝,于今可喝出祸来了。
市民甲 (白) 得了吧,别说是杨国丈门官的酒,就是杨国忠自己的,我们也敢喝。
市民乙 (白) 快别这么说!
杨富 (白) 你们好大的胆!
众市民 (同白) 别说他的酒,我们恨不得喝他的血!
(众市民同争喝,杨富抢夺不得,众市民将酒桶泼地,大笑而散。)杨富 (白) 简直是无法无天!
(杨富抓住郭霁青。)杨富 (白) 还我的酒!
郭霁青 (白) 咦!你这人好不讲理啊。他们喝了你的酒,怎么问我要?
杨富 (白) 不是你这老头儿看什么烽火,他们怎么会偷我的酒?
郭霁青 (白)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看我的烽火台,怎么怪起老朽我来了?
杨富 (白) 没有说的,还我的酒,若不然同我到衙门里去。
郭霁青 (白) 老朽安分守己,不曾犯朝廷王法,怎么要我到衙门里去?
杨富 (白) 你不曾犯朝廷的王法,却犯了老爷我的法。
郭霁青 (白) 哦!犯了你的法了!想你也不过是杨国丈家一个奴才的奴才,就敢这样仗势欺人么?老朽也不是好惹的,和你们杨国丈,老朽我也有这么一面半面之缘,再若无理,莫怪老朽我多嘴了。
杨富 (白) 好大的口气!你姓什么?叫什么?干过些什么来的?
郭霁青 (白) 老朽梨园供奉郭霁青,于今告老归家,住在曲江池畔。
杨富 (白) 哦,我当什么了不起的人,闹了半天是个唱戏的,就敢骂起老爷我来了?好吧,你在家里等着,回头我写个条子来叫你伺候老爷我几段好的,再见!
(杨富对众市民。)杨富 (白) 好!今天给你们喝了,明天叫你们都吐出来。
(杨富叫人挑起空酒桶,扬长而去。)郭霁青 (白) 气死我也!
(唱) 杨国忠他本是赃官一个,
奴下奴也这样把人民折磨。
大桶儿泼街头酒香四播,
怕只怕天下乱流血成河。
(郭霁青感叹下。)【第二场】
(〖琵琶声〗。幕启。郭英发与谢云屏对坐,谢云屏弹琵琶。郭英发拍手。)
郭英发 (白) 妙啊!
(唱) 听娘子奏妙技使人惊叹,
真乃像大小珠乱落玉盘。
谢云屏 (白) 郎君哪!
(唱) 谅妾身怎敢劳郎君夸赞,
老公爹他才是北斗泰山。
郭英发 (白) 怎么,你说爹爹他弹的比你好么?我看娘子你已经很不错的了。
谢云屏 (白) 郎君你是外行吓。
郭英发 (白) 怎么我与你做了许久的恩爱夫妻,你倒把我当起外行来了!
谢云屏 (白) 不是吓。又道是“隔行如隔山”。郎君乃朝廷年轻将校,只会打仗,弹琵琶却是外行。
郭英发 (白) 哦,弹琵琶却是外行,做夫妻么不是外行。
谢云屏 (白) 取笑了。
郭英发 (白) 哈哈哈……我虽不会弹琵琶,却要大大的感谢这琵琶。
谢云屏 (白) 却是如何?
郭英发 (白) 你想吓。不是娘子每日找我家爹爹学琵琶,我怎么会认识娘子?不认识娘子又怎会与娘子作夫妻呢?
谢云屏 (白) 看起来这琵琶倒是你家夫妻的大大的媒人了。
郭英发 (白) 正是大大的良媒。咳!
(郭英发忽有所思。)郭英发 (白) 我好恨!
谢云屏 (白) 郎君恨着谁来?
郭英发 (白) 娘子你且说我爹爹的琵琶弟子中间,谁弹得最好哇?
谢云屏 (白) 自然是刘――
郭英发 (白) 刘什么?
谢云屏 (白) 刘师兄刘存善。
郭英发 (白) 你说他存善,我看他存心不善。
谢云屏 (白) 怎见得刘师兄存心不善呢?
郭英发 (白) 你不曾看见他老那样盯着你么?
(谢云屏微笑。)谢云屏 (白) 老盯着妾身的便是存心不善么?
(郭英发着急。)郭英发 (白) 你还替他说好话,你莫非爱上了他?好好,你你你去吧。
谢云屏 (白) 嗳呀,瞧你气得这个样儿!妾身在教坊的时节,早就认识刘师兄了。那时节他颇有家财,几次托人向我说合。我若爱他,早嫁了他了,怎么又归了郎君呢?
郭英发 (白) 你当真爱我?
谢云屏 (白) 爱你。
郭英发 (白) 你不变心?
谢云屏 (白) 海枯石烂,此心如一。
郭英发 (白) 你要知道我是个吃粮当军的,倘若在两军阵前负了伤成了残废呢?
谢云屏 (白) 看护郎君,永不分离。
郭英发 (白) 倘若不幸战死了呢?
谢云屏 (白) 战死了么?与郎君守志不屈。
郭英发 (白) 果然?
谢云屏 (白) 果然。
郭英发 (白) 当真?
谢云屏 (白) 为妻岂敢欺骗郎君?
郭英发 (白) 如此郭英发死也瞑目!
谢云屏 (白) 郎君何出此言!长安固若金汤,说什么“死伤”二字?但愿你我夫妻融融相守,直到白头。
郭英发 (白) 娘子你还做着太平梦!这几日听得安禄山已经杀到潼关来了,英发不才,一旦有事,也当以身许国。只是虽知娘子相爱,总是放心不下。
谢云屏 (白) 郎君哪!为妻虽是教坊出身,颇明大义,万一天下有事,为妻岂敢相负郎君哪。
(唱) 奴虽是风尘女颇明大义,
海可枯石可烂此志不移。
倘若是国事坏烽烟大起,
我和你作一对“患难夫妻”。
郭英发 (白) 好一个“患难夫妻”,这几日听得潼关吃紧,只怕监牧军就要开拔了。速速与我收拾行李。
谢云屏 (白) 为妻早已收拾好了。
郭英发 (白) 多谢娘子。
(郭霁青上。)郭霁青 (唱) 红酒满街烽火断,
乱离指日到长安。
(郭英发、谢云屏同起迎郭霁青入。郭霁青击桌。)郭霁青 (白) 可恼!
郭英发 (白) 爹爹何事着恼?
郭霁青 (白) 时才郊外闲游,见烽火台平安火不到,十分忧虑,不想遇了杨国忠的家奴,为父反被他侮辱一场,因此气恼。
郭英发 (白) 杨国忠专权误国,天下切齿,譬如夕阳虽好,红不多时。爹爹何必在意?只是平安火不到,潼关必然有失。
中军 (内白) 郭英发接令!
(郭英发急起身出门。)郭英发 (白) 在。
(中军执令上。)中军 (白) 李大将军又令,潼关紧急,本部官兵限立时归营出发,增加潼关防务,迟误者斩。
郭英发 (白) 得令!
(中军下。郭英发脱下便衣扔给谢云屏。)谢云屏 (白) 怎么,郎君你你就要出发了么?
郭英发 (白) 我就要出发,增加潼关防务。
郭霁青 (白) 我儿,只怕潼关此时已经不保。
郭英发 (白) 不管情况如何,儿誓当努力杀贼,不负爹爹教训,只是爹爹年迈,母亲多病如何是好?
郭霁青 (白) 我身体倒还康健,家中之事,不必多虑。
郭英发 (白) 如此拜别爹爹。
(郭英发拜。郭霁青扶。)郭霁青 (白) 祝我儿马到成功。
郭英发 (白) 谢谢爹爹。
(郭英发转向谢云屏紧握其臂。)郭英发 (白) 想不到就要相别了。
(谢云屏哭。)谢云屏 (白) 郎君保重了。
郭英发 (白) 我的行李呢?
谢云屏 (白) 行李在此,从龙兄弟何在?
(郭从龙上。)郭从龙 (白) 在!
(谢云屏交行李给郭从龙。)谢云屏 (白) 此去不比平日,好好照顾兄长,叫他不要喝酒。
郭从龙 (白) 没有问题,于今我也是个大兵了,我应当保护战友。
谢云屏 (白) 那就好了。
郭英发 (白) 如此爹爹娘子保重!
(郭英发一揖将行,郭英玉急上。)郭英玉 (白) 哥哥你哪里去?
郭英发 (白) 哦呀,妹子,时才愚兄奉诏集合就要出征。
郭英玉 (白) 你不去看看妈?她老人家听说你要走,已经在那里哭了。
郭英发 (白) 愚兄该死!
(郭英发急进内室,谢云屏随下。郭霁青向郭从龙。)郭霁青 (白) 快去备马啊!
郭从龙 (白) 是。
(郭从龙下。)郭英玉 (白) 爹爹你说“平安火”没到?
郭霁青 (白) 是吓!
郭英玉 (白) 是不是潼关有了危险?
郭霁青 (白) “平安火”不到,潼关必然有失。
郭英玉 (白) 不是说哥舒翰老将军有重兵把守吗?怎么会出事呢?
郭霁青 (白) 闻听人言,哥舒翰老将军要坚守潼关,郭子仪、李光弼两位将军也是这样主张,只因杨国忠素与哥舒翰老将军不和,怕他兵权太重,于他不利,两次三番催哥舒翰老将军出兵,哥舒老将军只得挥泪上阵,朝有权奸,大将不能立功于外,真是千古同叹了!
郭英玉 (白) 爹爹,倘使潼关丢了,长安不是危险了吗?
郭霁青 (白) 潼关不保,关中无险可守,贼兵不出七八日就到长安了。
郭英玉 (白) 嗳呀,爹爹!那怎么办?咱们该逃离啊?
郭霁青 (白) 逃么?逃又逃到哪里去?
郭英玉 (白) 您老是这么马马虎虎的,您不要紧,我们女孩子家可怎么办?嫂嫂又有了孕了,妈妈又那么病着。
郭霁青 (白) 老的有病,小的有孕,逃又怎样逃法?还不如望你哥哥努力杀贼,把贼寇杀退了,潼关可保,长安无恙,我们又逃的什么。你哪里知道逃难的苦处啊。
(郭英发拭泪上。)郭英发 (白) 咳!
(唱) 母子们只哭得肝肠寸寸,
天地间最难忘慈母的深恩。
拭干了英雄泪且把话论,
(白) 爹爹!
(唱) 快准备离长安暂避贼兵。
(白) 假若潼关不保,长安危险,爹爹率领一家西行为好。
郭霁青 (白) 我儿但放宽心,为父自有道理。
(郭从龙上。)郭从龙 (白) 马已备好。
郭英发 (白) 孩儿拜别!
(郭英发一礼,转向谢云屏。)郭英发 (白) 贤妻你有何嘱托?
谢云屏 (白) 郎君哪,但愿你马到成功,速速回家重聚。倘若潼关不保,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为妻又身怀有孕,弱质伶仃,怎禁得流离之苦,只怕夫妻们不能相见了哇!
(唱) 倘若是潼关破长安吃紧,
眼睁睁一家人道路分离,
为妻我弱质伶仃又身怀有孕,
怕只怕随风飘难见夫君。
郭英玉 (白) 得了吧,嫂子,大哥今天出征,干吗说这些不愉快的话,爸爸说的好,只要哥哥打胜了仗,把贼寇给赶走了,咱们不就可以不逃了吗?
郭霁青 (白) 是吓。
(谢云屏欲语屡止。)郭英发 (白) 娘子还有和话说?
谢云屏 (白) 为妻有满腹言语,不知从何说起。
郭英玉 (白) 好了,嫂嫂,都等胜利之后再说吧,哥哥走吧。
郭英发 (白) 罢!
(唱) 辞别了一家人跨鞍磴,
(郭英发一揖。)郭英发 (白) 爹爹,贤妹,娘子,多多保重了!
(唱) 但愿得扫烟尘重叙天伦。
(郭英发下,上。)郭霁青 (白) 我儿为何去而复转?
郭英发 (白) 非是孩儿去而复转,于今人心难测,师兄刘存善――
(刘存善上。)刘存善 (白) 哦呀,怎么大哥就要出发了么?
郭英发 (白) 是啊。
刘存善 (白) 祝你一路平安,马到成功,师父之事,不必挂心,都有我们做徒弟的侍奉。备有薄礼,大世哥收下。
郭英发 (白) 多谢刘兄厚意,戎马之身,用它不着。告辞。
(郭英发拱手欲下。)郭霁青 (白) 且慢,你说存善怎么样?
(郭英发窘。)郭英发 (白) 哦!存善兄为人忠实可靠,爹爹之事请他照顾。
刘存善 (白) 这事不用大哥嘱咐,都在小弟我的身上。
郭英发 (白) 多多拜托。
(郭英发向谢云屏。)郭英发 (白) 天时不正,爹爹、娘子小心了。
郭英玉 (白) 怎么不理我了?
郭英发 (白) 妹子,好好侍奉爹爹、母亲,你常说你能招扶自己,于今乱离之世,女孩子正应该自己招扶自己了。
郭英玉 (白) 你放心吧,妹子我不单能招扶自己,我还能招扶嫂子。
郭英发 (白) 那就好了。
(郭英发对郭霁青、谢云屏、郭从龙拱别。)郭英发 (白) 再见。
(郭英发一鞭下。郭霁青、谢云屏、郭从龙、郭英玉、刘存善同望下。)【第三场】
(烟焰漫天,哭声动地,人民逃过,敌兵追杀。孙孝哲率众士卒同上。)
孙孝哲 (西皮流水板) 大军突破潼关险,
哥舒老儿跪马前。
西望长安路不远,
众士卒 (同白) 敌军当道!
孙孝哲 (唱) 这是何人胆大包天?
(白) 杀上前去。
(众人同下。)【第四场】
郭英发 (内西皮导板) 恨贼兵残杀到鸡犬,
(郭英发率众兵士同急上。)郭英发 (唱) 哭声震野火连天。
胸中十万磨损剑,
要与人民解倒悬。
弟兄们随我山腰转,
(郭英发、众兵士同转场。)郭英发 (白) 诸位兄弟啊!
(唱) 且息征蹄听一言。
众兵士 (同白) 郭将军有何见谕?
郭英发 (白) 潼关已破,贼兵势如潮涌,必须舍死忘生,冲杀一阵,以挫贼兵锐气。
众兵士 (同白) 贼兵数万,我们只数百人马如何是好?
郭英发 (白) 诸位啊。我们之中有许多是梨园子弟,此次若能衷心御敌虽死疆场也留得千载美名。于今趁此天色昏暮,诸位弟兄在山腰埋伏,多设旌旗,擂鼓助战,有那粗心大胆的豪杰,可随郭某下山冲阵,倘若得手,诸位一同冲下山去奋勇杀贼。
众兵士 (同白) 敌我众寡极殊,只怕无补大事。
郭英发 (白) 虽然无补大事,可让贼寇不敢轻进,数百万长安父老也才来得及逃难哪。
(唱) 长安城还是笙歌一片,
怎知道安禄山已近眼前。
弟兄们莫辜负平生志愿,
爱乡国保人民就在今天。
众兵士 (同白) 我等情愿追随将军杀贼,万死不辞。
(郭英发激动。)郭英发 (白) 郭某代长安父老感谢诸位兄弟们大恩大德!
(郭英发急跪。众兵士同跪。)众兵士 (同白) 此乃我等本分,愿听指挥。
郭英发 (白) 好吓!
(郭英发起立。)郭英发 (白) 哪几位愿跟郭某前去冲阵?
兵士甲 (白) 我等愿去。
郭英发 (白) 愿去者站出来!
(兵士甲、兵士乙、兵士丙、兵士丁同站出。)郭英发 (白) 其余弟兄埋伏上腰,相机冲杀。
众兵士 (同白) 得令。
郭英发 (白) 杀!
(郭英发与孙孝哲对阵。)孙孝哲 (白) 来将通名?
郭英发 (白) 你老爷郭英发。
孙孝哲 (白) 郭英发?哦,我记起来了,当年我随我们陛下在朝,也曾看过郭霁青的戏来着。这郭霁青还弹得一手好琵琶。他有一个儿子会武艺叫郭英发的,可是你?
郭英发 (白) 只是你家老爷。
孙孝哲 (白) 既是郭霁青的儿子,你来此作甚?
郭英发 (白) 来此杀贼。
孙孝哲 (白) 怎么唱戏的也管到台下的事来了?
郭英发 (白) 贼子,你看我这部下健儿,多是梨园出身,他们不像你这贼子为了敌人高官厚禄,忘了民族正义。
孙孝哲 (白) 这也不同你争论,,只是潼关已破,哥舒翰已降,李福德已败,你这孩子却来此“杀贼”,哈哈哈,我说哥哥儿,你莫非也跟你爸爸一样唱戏糊涂了,你当是这是在戏台上。这可是“真刀真枪”的玩意儿。有道是“枪刀没有眼”,倘若真伤了你,叫我得到长安,怎样对得起你们老爷子。
郭英发 (白) 呸!贼子休得胡言,通上名来。
孙孝哲 (白) 小王孙孝哲奉父王将令,夺取长安。
郭英发 (白) 孙孝哲!闻得你母被安禄山奸占,你不能替父报仇,反认贼作父,真乃无耻之辈。枉为男子,休走看枪!
孙孝哲 (白) 怎么你当真打起来了。
(郭英发杀败孙孝哲,郭从龙杀两副将,众兵士同冲杀。孙孝哲败上。)孙孝哲 (白) 想不到一个唱戏的儿子也会冲锋陷阵,损失多少人马?
众兵卒 (同白) 损失三千人马。
孙孝哲 (白) 唐兵不可轻敌,休兵三日继续前进。
(众人同下。)【第五场】
(郭英玉扶郭霁青同上。)
郭霁青 (唱) 一自我儿战场行,
一家出了三病人。
英玉扶我书房进,
(郭霁青坐。)郭霁青 (唱) 且凭尺素报家音。
(郭霁青握笔。)郭霁青 (白) 咳!怎么只睡三日,笔也拿不动了。
郭英玉 (白) 爹爹拿笔做什么?
郭霁青 (白) 写信那。
郭英玉 (白) 写信给谁?
郭霁青 (白) 给你哥哥,告诉他为父病体已愈,叫他不要挂念,专心杀贼。
郭英玉 (白) 爹吓,您这信不用写了。
郭霁青 (白) 为什么?
郭英玉 (白) 听说哥哥在华阴附近打了一次小胜仗,可是敌人太多了哥哥他们不知逃往那里去了。现在长安已破,贼兵孙孝哲部已经入城了。
(郭霁青惊急。)郭霁青 (白) 你说什么?
郭英玉 (白) 长安已破,贼兵入城多时了。
郭霁青 (白) 有这等事!圣上呢?
郭英玉 (白) 圣上在三天以前就离开长安往四川方面逃难去了。
郭霁青 (白) 带了多少人马,何人保驾?
郭英玉 (白) 听说是陈元礼陈老将军保驾,带的人也不多。那天不是下着雨吗。圣上从延秋门前悄悄的出城,据说他哭了呢。跟着走的除了杨贵妃和秦、虢两夫人之外,就只杨国忠和高力士,其余的王子、王孙、妃子、公主都没来得及随驾,这些都是刘师兄打听得来的。
郭霁青 (白) 为什么不早告知为父。
郭英玉 (白) 哟,您发了那么高的热,整天糊里糊涂的。本当告诉您的,刘师兄说:“犹恐师父听了受惊,病要加重。”
郭霁青 (白) 这样的大事怎好瞒着为父?倘使敌人侵入我家作出非礼之事,你们也瞒着我么?
郭英玉 (白) 爸爸,说也奇怪,贼兵进了长安,安禄山要报他的杀子之仇,就命这姓孙的把许多王子、王孙都给杀了。长安城掳啊,抢啊,烧啊,没有一天安静。我们这儿可还没有动。刘师兄说:“安禄山在洛阳行宫凝碧池大宴群臣,派人把我们梨园弟子,都给叫去了。据说本来要叫爸爸的。因为爸爸实在病了,才算罢了。”
郭霁青 (白) 如此说来,为父这一病倒躲避了一场大难了。
郭英玉 (白) 是吓,可是别人都得去。雷海青雷大爷也去了。
郭英玉 (白) 怎么?海青也去了么?我与他同师学艺十分友好,想不到他也变节了。
郭英玉 (白) 不,爸,雷大爷没有变节,他们逼他奏箜篌,可逼出大事了。
郭霁青 (白) 什么大事?
郭英玉 (白) 雷大爷不肯演奏箜篌,安禄山再三逼迫,雷大爷一气就把箜篌摔了,把安禄山痛骂了一顿。安禄山大怒,就在试马殿前把雷大爷给杀了。砍成了好几块,把尸骨也给仍在凝碧池里面了。
郭霁青 (白) 哦,海青,兄长,你死得好!
(唱) 同门学艺雷海青,
凝碧池边骂贼人。
梨园也有奇男子,
留得芳名万古存。
(白) 还有你李龟年李大爷呢?
郭英玉 (白) 李大爷吗?他早逃到江南去了。
郭霁青 (白) 唔,他是个聪明人,走得快。后来呢?戏唱了吗?
郭英玉 (白) 唱了。后来有的害怕的也就唱了。
郭霁青 (白) 怎么还唱了呢?
郭英玉 (白) 有的人怕吃眼前亏,有的人想到一家老小,有的人被安禄山的钱给打动了,可不就唱了。
(郭霁青气。)郭霁青 (白) 一些什么人唱了?
郭英玉 (白) 有张君瑞,有左春山,有曾小亭,最起劲。
郭霁青 (白) 曾小亭,梨园中竟出了这样的败类。
郭英玉 (白) 还有冯蔚青,冯大爷。
郭霁青 (白) 冯蔚青么?呵呵,此人我倒知道他迟早必有今日。
郭英玉 (白) 是吓,也是因为爸爸时常骂他,他现在在孙孝哲那儿走红了,他在那儿说您的坏话呢?
郭霁青 (白) 他是坏人,他不说坏话你叫她说什么呀?
郭英玉 (白) 其实据说他,他还是在那儿大大的恭维爸爸的。
郭霁青 (白) 他怎样恭维我呢?
郭英玉 (白) 说你的艺术意境炉火纯青,雷海青一死,就算您最了不得了,他又说您是琵琶圣手,圣上当年也曾听过,而且时常佩服得。
郭霁青 (白) 你说哪个圣上?
郭英玉 (白) 咦!自然是他们的新圣上安禄山啊。
郭霁青 (白) 无耻之辈不要说了。
郭英玉 (白) 他还恭维您说――
郭霁青 (白) 不要说了。坏人的恭维,比他的骂更叫人哭笑不得。梨园中竟有这样无耻之辈,气杀我也。
(唱) 恼恨贼子冯蔚青,
朝秦暮楚卖灵魂。
人间羞耻全不问,
成了梨园大罪人。
(郭英玉望窗外急止。)郭英玉 (白) 爸,冯大爷来了。
(郭霁青急装病依枕。冯蔚青、刘存善同上。)刘存善 (白) 师父,师叔来了。
郭霁青 (白) 哪一个师叔?
(刘存善走到郭霁青旁耳语。冯蔚青入内。)冯蔚青 (白) 嗳呀,大哥,真是长远不见了。怎么病还没有好吗?
(郭霁青不理,郭英玉拉郭霁青,郭霁青勉强招扶,伸手令坐。)刘存善 (白) 您看我师父可不还病着吗?
冯蔚青 (白) 大哥您应该好好保养才是。
郭霁青 (白) 这样的世界还保养些什么?别人求生,我郭霁青却求死啊。
冯蔚青 (白)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我们?又道是:“好死不如恶活。”快别说这些了。你看海青死了,龟年走了,大哥您又病了。这长安的梨园界还靠谁来撑持呢?
郭霁青 (白) 有你啊。
冯蔚青 (白) 我?呵呵,我们是自己人,还说什么客套话?我自己有多粗多大,自己心里面难道没有个数目?老实说,单指着舞台上我是没有饭的。不过在舞台下面我也有我的长处。
(郭霁青讽刺。)郭霁青 (白) 是的,你在舞台下面有许多别人办不了的长处。
冯蔚青 (白) 别夸奖了。这次我敢于答应下来就完全因为大哥您还在这儿。所以小兄弟就大胆地把您给推荐上去了。
郭霁青 (白) 你把我推荐给谁?
冯蔚青 (白) 推荐给皇上了。
郭霁青 (白) 哪一个皇上?
冯蔚青 (白) 姓安的皇上啊。
郭霁青 (白) 你有几个皇上?
冯蔚青 (白) 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们在戏台上不常说的吗?“天下乃人人之天下,能有德者居之。”
郭霁青 (白) 那安禄山有德?吃得?睡得?
冯蔚青 (白) 反过来,您能说姓李的就有德吗?娶自己的侄子媳妇儿做贵妃,宠信李林甫、杨国忠一般奸臣,不理国事。不够瞧了吗?
郭霁青 (白) 虽然这样,圣上还有他的好处。他曾经拨乱反正,把天下治理得太平无事。不过他内政不佳罢了。还有他首创梨园,对待我们唱戏的可不错,像父兄待子弟一样。比起来,那安禄山却是什么东西?他乃杂种胡人。连这“安”字也是冒来的。当年圣上怎样待他,他于今竟忘恩负义与中国作对。你吃了几天饭,就敢骂起姓李的来了。
冯蔚青 (白) 我说大哥,您别这么死心眼儿。咱们是唱戏的。“只问庙不问菩萨”,谁给我们钱,我们就给谁唱。管他姓李的,姓安的。
郭霁青 (白) 哦!原来照你看,梨园子弟就是这样不值钱的么?
冯蔚青 (白) 大哥,姓安的可比姓李的肯出钱的哟。于今我们的包银都涨了。我的都涨到――不,皇上说我的包银让我自己订,高兴多少,就是多少。
郭霁青 (白) 老弟,你发财了。
冯蔚青 (白) 您放心,回头您的至少也和我一样。不过请您明天一定上万年宫参加孙将军主办的庆功宴。回头咱们一块儿上洛阳去。
郭霁青 (白) 你怎么知道我和你一样。你的价钱你自己订,我的价钱可听凭那姓安的定。
冯蔚青 (白) 听凭他们定。
郭霁青 (白) 是吓。你对他们去说,郭霁青唱戏,庙也要认,菩萨也要认。我这颗头,十万八万,听凭他们估价,戏是断然不唱的了。万年宫不去,洛阳么更不奉陪。
冯蔚青 (白) 唷!干嘛这末兴奋啦?咱们是老兄弟,什么事不好商量。难道说你不愿意的事,做兄弟的非勉强你不成?您好好的养病,一切事回头再说。
(冯蔚青对刘存善。)冯蔚青 (白) 存善,你师娘呢?
刘存善 (白) 在后面呢。
冯蔚青 (白) 还有大少奶奶呢?
刘存善 (白) 也在后面。
冯蔚青 (白) 好,我去看看我们老嫂子去。好久没有见他,该问候问候她了。
郭霁青 (白) 她病了,不必了。
冯蔚青 (白) 病了,正应该看看她去。
刘存善 (白) 师叔随我来。
(冯蔚青、刘存善同下。)郭英玉 (白) 真是想不到冯大爷会变成这个样儿了。可是于今咱们惹不起他,爸爸您也敷衍敷衍他吧。
郭霁青 (白) 对这样无耻之辈有什么敷衍。
郭英玉 (白) 不是啊,您看咱们―家子,哥哥打仗去了。妈妈病在床上,嫂子有孕。您这几天身体也欠安。又碰上了这样的变局,逃走吧,走不动,那么只能暂时呆下来,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您不敷衍敷衍他们,还不是一个完?
郭霁青 (白) 为父此心已决,要斩要剐听凭他们,我是不唱戏的了。
郭英玉 (白) 女儿当然知道爸爸的脾气,可是“人到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哥哥于今还不知是死是活,只望嫂嫂肚子里是个男的,还可以接续我们家香烟后代,倘使有了差错,那还了得。
郭霁青 (白) 那么,你和你嫂嫂逃走了吧。
郭英玉 (白) 四面都是贼兵,我们少女嫩妇地逃往那里去?况且嫂嫂自从哥哥走后,她也一直病到于今了,就剩我一个人一时要招扶妈妈,一时要招扶嫂嫂,一时又要招扶您,爸爸。
郭霁青 (白) 真是苦了你了,你说你们逃不得?
郭英玉 (白) 至少眼前是走不动的。
郭霁青 (白) 难道叫为父向敌人屈服不成?
郭英玉 (白) 怎敢让爸爸屈服?女儿不过说暂时敷衍他们一下,等到生病的都好了,哥哥有了消息,再走不迟。我想就是圣上也能原谅爸爸的。
郭霁青 (白) 圣上能原谅我,梨园能原谅我,只怕不能原谅我的倒是我自己啊。
郭英玉 (白) 爸爸,这是不能两全的事,有道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郭霁青 (白) 咳!难坏我也。
(唱) 嫉恶如仇性难改。
岂肯向贼寇屈膝来?
先只说艺共年高迈,
谁知年高反成灾。
郭英玉 (白) 嗳呀!妈妈出来了。
(谢云屏扶郭夫人同出,冯蔚青、刘存善同随后。)郭夫人 (白) 老爷吓,方才冯大爷对我谈起,孙将军对你十分敬重。明日庆功大宴,一定要你前去,你若推病他们要把你连床抬去。
郭霁青 (白) 抬去在他,唱不唱在我哇。
郭夫人 (白) 他们说,你若执意不唱,连我们一家人都要关起来呀。
郭霁青 (白) 雷海青贤弟性命都舍得,我们就关也关不得么?
郭夫人 (白) 只是我一病缠绵,再也经不起风波苦难,媳妇身怀有孕,不知是男是女,倘有不测,岂不断了郭门的香烟,老爷还要三思才是。
谢云屏 (哭) 喂呀!
郭霁青 (白) 我久已告老不唱了,于今垂暮之年,岂肯失节反寇。
冯蔚青 (白) 大哥,得了吧,长安一破,多少朝中大臣象陈希烈、达奚?诸位大人都归顺了大燕。我们大不了是个唱戏的,去替人家凑凑热闹,说得上失节吗?
郭霁青 (白) 凑凑热闹有你们几位也就够了,何必再拖我下水呢?那些达官贵人,朝秦暮楚乃是常事。我们梨园歌舞却关系国运盛衰,人心向背,雷海青不肯唱戏,就是人心不死,中国可为,我们今日岂能苟且应允,作雷海青的罪人?
冯蔚青 (白) 大哥,说是说你不过,不过明天无论如何得帮帮小兄弟的忙,就只这一次,下不为例。倘使这一次再出乱子,我们全体梨园子弟都别想活了。就为着全体梨园子弟您帮帮这忙吧。
郭霁青 (白) 我此心已决,要我同流合污除非日从西出。
郭夫人 (白) 老爷不要如此,我这里跪下了。
(郭夫人跪。谢云屏、郭英玉同跟着跪。冯蔚青、刘存善见状,同趁势跪。)郭霁青 (白) 你们简直是要我这条老命!
郭夫人 (白) 老爷为着一家权从了吧。
(郭夫人哭。)郭霁青 (白) 呀!
(唱) 本当追步雷海青,
老妻跪倒地埃尘。
一家人倒有三人病,
逃出虎口万不能。
左思右想无计定,
(白) 也罢。
(唱) 忍气吞声走一程。
郭夫人 (白) 老爷应允了么?
郭霁青 (白) 看在夫人份上,且走一遭。
郭夫人 (白) 这就好了。
冯蔚青 (白) 这就对了。明天我派人来接您。
(众人同下。)【第六场】
(幕启。前台已经在唱戏。〖喝彩声〗。梨园子弟已有数人在扮装。有的扮了一半,从帷幕偷看外面。)
伶工甲 (白) 喂,那穿得最阔气的是谁?
伶工乙 (白) 那是殿中监孙王爷。
伶工甲 (白) 蛮年轻。
伶工乙 (白) 别瞧他年轻,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长安城多少王爷侯爷全在他手里。瞧他旁边那位女的,她丈夫就是被他给杀了的。
(伶工丙咳了一声。)伶工丙 (白) 喂。大家别乱说话。
(郭英玉扶郭霁青同悄上,坐室隅,休息。)伶工乙 (白) 可不是。左边的是张通儒张大人。
伶工甲 (白) 还是他们便宜,不管谁做皇帝,他们总是做大官。
伶工乙 (白) 也难说天下没有便宜事,今天占便宜,明天也许就吃亏。
伶工甲 (白) 他们都是咱们俩同行。
伶工乙 (白) 他们是做官的,咱们唱戏的,为什么是咱们俩同行?
伶工甲 (白) 瞧,他们将来在戏台上不都是小花脸吗?
伶工乙 (白) 哈哈,不错。不过也有点不同。
伶工甲 (白) 有什么不同,你说?
伶工乙 (白) 咱们鼻子上的白粉一擦就掉,他们鼻子上的白粉是几辈子也掉不了的。
伶工甲 (白) 可是我们和他们也是半斤八两。我们今天晚上这一鼻子白粉,又擦得掉吗?
伶工乙 (白) 你不说过吗?我们是唱戏的。
伶工甲 (白) 别他妈太看不起自己。官场戏场不是一样。
伶工乙 (白) 你说将来人家也会骂我们附逆?
(伶工丙冷冷的。)伶工丙 (白) 得了吧,这孩子又乱说话了。亏还吃得不够吗?
伶工乙 (白) 有什么关系。咱们都是戏班的,自己人。
伶工甲 (白) 谁能保得定谁是自己人?这年头咱们戏班,就有专吃自己人的。
伶工甲 (白) 李大爷,我看您自己说话也得当心点。
伶工丙 (白) 我怕什么?我一家就剩了我一个孤家寡人了。谁吃咱们,谁出卖咱们,谁就难过。你难过吗?
伶工甲 (白) 我难过什么?我没有这资格。
伶工丙 (白) 可不是。
(〖乐声〗。伶工甲听。)伶工甲 (白) 喂,来了那个大胖子就是安禄山吗?怎么胖得那么厉害。
伶工乙 (白) 嘘,得说陛下。
伶工丙 (白) 不是。安禄山没有来,这是刘大人,安禄山比他还要胖。据说要人家给顶着肚皮才能走路。
伶工丙 (白) 怎么那么大肚皮?
伶工甲 (白) 吃得多啊,什么都给他吃了。
伶工乙 (白) 那给他顶肚皮的叫李虢儿,我见过。是从小伺候他的,也是被他亲手给阉了的。
伶工甲 (白) 那不怕他报仇吗?
伶工乙 (白) 谁敢呢?
伶工甲 (白) 人心是活的,谁说得定?
伶工丙 (白) 别在乱说了。快扮上吧,郭大爷就要来了。
伶工甲 (白) 郭大爷真会来吗?
伶工丙 (白) 怎么能不来?你不知道郭大爷的戏德吗?他答应的事从不会拿乔的,还总是比别人家先到。
伶工甲 (白) 不,我猜郭大爷是决不肯来的。他和雷海青雷大爷是师兄弟。雷大爷在洛阳那样死了,他怎么肯来。
伶工乙 (白) 可又怎么能不来?不来就得和雷海青一样。这叫“人怕出名猪怕壮”,谁叫他那么有名呢?到了郭大爷这地位,再看他那么一大家人,在“妻子儿女,柴米油盐”八个大字前面就讲不上义气了。
伶工甲 (白) 我以为到郭大爷这地位就更加得讲义气。“人生不过百年”嘛。死了又算什么。像他那么个地位难道还不是流芳千古?妈的,今天老冯那得意的样子,真叫人看不顺眼。
伶工乙 (白) 他把一个干净人拖下水了,怎么不得意?
伶工丙 (白) 嘘!
(冯蔚青出。)冯蔚青 (白) 大家快扮戏。今天是国家盛典,大家都冒上点儿。回头孙将军高兴了,百儿八十的赏下来,就够我们大家吃半辈子的了。听得没有?
(众伶工不语。)冯蔚青 (白) 快扮,快扮。
(冯蔚青见刘存善。)冯蔚青 (白) 怎么你师父还不来?
(冯蔚青蛮凶狠。)冯蔚青 (白) 不来也有不来的说法,别当我冯蔚青是好说话的。
刘存善 (白) 师叔,我师父他早来了。
冯蔚青 (白) 哦,来了吗?在哪儿?在哪儿?
刘存善 (白) 在这儿歇着呢。
(郭英玉避开。)冯蔚青 (白) 哦,大哥,您可来了!把我们都望死了。又不敢来催您,怕您生气。
(郭霁青无言。)冯蔚青 (白) 这儿就是您扮戏的地方。
来吓,给郭大爷伺候着。
(冯蔚青匆下。伶人乙走过。)伶工乙 (白) 唷,韩大爷您病好了些吗?
(郭霁青摇头。)伶工乙 (白) 早就该来看您的,老没有功夫。时局变得实在太快了。
(郭霁青点头苦笑。)伶工乙 (白) 没想到雷大爷就那么完了。
(郭霁青拭泪。冯蔚青来。)冯蔚青 (白) 大哥,我们该扮戏了。回头孙将军和各位大人还要听你的琵琶。
(刘存善伺候郭霁青扮戏。冯蔚青也对铜镜画粉白脸)冯蔚青 (白) 大哥,真没想到咱们哥儿俩又在一起扮戏,这已经是三年以来的第一次了。
(郭霁青默然对镜。)冯蔚青 (白) 您是想趁着得意的时候急流勇退,所以您那么早就告假了。其实您一点还没有老,至少还可以再卖十年。
(郭霁青愤然欲语,但无语。)冯蔚青 (白) 您好胜,样样事求精,后辈谁也赶不上您,可是谁都有谁的毛病,您有时说话,也太把自己看高了。其实我们都是唱戏的罢了,谁是清的?谁是浊的?您不说要您“同流合污”除非“日从西出”吗?别怪我做小兄弟的嘴贫,于今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可是您已经跟我们这些人“同流合污”了哇!哈哈哈!
(郭霁青气极,拿纸把刚画上的脸全擦掉。)冯蔚青 (白) 嗳呀,瞧您这脾气。我不过谈谈这闲话,怎么就认起真来?
来,快再给大爷扮上。
(郭霁青欲起身。刘存善低声。)刘存善 (白) 师父,您得想到家里,忍耐点儿吧?
(小官上,与冯蔚青耳语。)冯蔚青 (白) 好好好。
大哥,您不用扮戏了。孙将军有事,不能多坐,单要听您的琵琶。您再来一套霓裳曲吧。
刘存善 (白) 琵琶不在怎么办?
冯蔚青 (白) 我怕有这一下子,早派人把琵琶给拿来了。
刘存善 (白) 好师父,您换衣裳我给您挑挑弦吧。还是常用的那个调门?
(刘存善挑弦。郭霁青黯然点头。)冯蔚青 (白) 好,外面预备,大爷上了。
(郭霁青更衣起立,接过刘存善交来的琵琶,弹了几下,忽觉晕眩。)冯蔚青 (白) 嗳呀,扶助他!
刘存善 (白) 师父怎么啦?
(郭霁青摇头,勉强走向舞台,忽有所见,大叫。)郭霁青 (白) 哦,海青!你来了!
(郭霁青铜柱似的倒下。郭英玉跑上,报住郭霁青。)郭英玉 (白) 爸爸!
【第七场】
(谢云屏上。)
谢云屏 (西皮原板) 自那日奴丈夫辞家上阵,
闷恹恹在幽闺病缠身。
又谁知禄山贼他长驱入境,
长安城一夜里风鹤数惊。
只逼得天宝帝惊魂不定,
带领着杨贵妃、秦、虢二姊仓卒蒙尘。
(〖外风声〗,〖火声〗,〖市民哭声〗。)谢云屏 (西皮原板) 这几日贼兵到烧杀加紧,
老百姓一家家鸡犬不宁。
老公爹在梨园忠心耿耿,
可怜他吞声忍泪歌舞升平。
我这里抱琵琶勾挑遣闷,
(谢云屏入坐,弹几下放下,叹息。)谢云屏 (西皮原板) 怎奈是心已乱指不成声。
望街头又只见火光阵阵,
(谢云屏不安地望外面。)谢云屏 (白) 嗳呀!怎么样了啊?
(西皮原板) 老公爹却为何不见回程?
(邻女上。)邻女 (唱) 适才间我兄弟转来密信,
急忙到郭家安慰佳人。
(邻女敲门。谢云屏惊起。)谢云屏 (白) 谁?
邻女 (白) 郭少夫人,您再家吗?
谢云屏 (白) 哦,二姐,在家,请进,请坐。
(邻女坐。)邻女 (白) 怎么,我来了不开门?
谢云屏 (白) 这几日常有乱兵到此,故而紧闭门户。
邻女 (白) 这些日子您病体好些了吗?
谢云屏 (白) 好了些了。原本没有什么病,只因丈夫去后,心中忧闷,贼兵长驱直入,不知他生死如何,就分外地不好受了。
邻女 (白) 真是,这离乱的滋味谁也受不了。您一直没有接到郭大哥的信吗?
谢云屏 (白) 兵荒马乱之中,哪来书信?
邻女 (白) 倘若有了书信,嫂子您怎样谢我?
谢云屏 (白) 倘若有了书信,我愿意跟妹子下拜。
邻女 (白) 那末您先拜罢。
谢云屏 (白) 您先拿书信来。
邻女 (白) 书信给了您,一定得拜的呀。
谢云屏 (白) 那是自然。
(邻女出信。)邻女 (白) 那么您看看这对不对?
(谢云屏阅读。)谢云屏 (白) 果然儿夫手笔,但不知从哪里得来?
邻女 (白) 我哥也在监牧军,跟郭大哥一道打仗。华阴战后我哥哥因不放心一家大小,就离开队伍回到长安,回来的时节郭大哥托他带来这封书信。
(谢云屏紧张地浏览一过。)谢云屏 (白) 原来要公婆妹子和我逃到扶风乡下亲戚那里,暂避一时,说他也要到扶风去。
邻女 (白) 巧了,我们也要到扶风去。
谢云屏 (白) 怎么,你不是说不走的么?
邻女 (白) 那是我爹说,安禄山受过唐朝厚恩,到了长安,决不会胡来的。现在才知道不是这样。
谢云屏 (白) 我公爹原先也是这样说,只是皇上杀了安禄山的儿子,他就叫孙孝哲杀李家的子孙,于今满城烧杀,已经有许多妇女被他们给?蹋了。
邻女 (白) 既然这样我们一块儿走吧。
(谢云屏想一想,叹息。)谢云屏 (白) 咳,走不成了。
邻女 (白) 怎么又走不成了呢?
谢云屏 (白) 你想啊,我公婆年老,我们姑嫂弱小伶仃如何走得动?
邻女 (白) 你忘了我们家是开马号的,有的是马。与其给贼人抢去,还不如送给你们一家一人一匹,趁如今还许人民逃难,有什么走不脱的?
(〖外面哭声〗。)邻女 (白) 你听,街上的人不正在哭吗?快打主意吧。
郭夫人 (内白) 媳妇取药来!
谢云屏 (白) 哦,婆母,来了,来了。
邻女 (白) 我等你的回信,我去了。
(邻女下。)谢云屏 (白) 好。
(谢云屏下。)郭霁青 (内白) 走啊!
(郭英玉扶郭霁青同上。)郭英玉 (唱) 老爹爹在舞台中风不醒,
真乃是天有个不测的风云。
扶定了老爹爹家门来进,
(刘存善、冯蔚青同预备床椅,郭英玉让郭霁青躺下。谢云屏急上。)谢云屏 (白) 公爹!公爹!嗳呀。
(唱) 老公爹为什么默默无声?
冯蔚青 (白) 好,你好好看护你爸爸,我去告诉孙将军就来。
(冯蔚青下。)郭英玉 (白) 嫂嫂吓!
(唱) 到后台众子弟纷纷议论,
道爹爹他不该有负故人。
冯蔚青他更是出言不逊,
好像他媚敌寇得了知音。
你知道老爹爹何等情性,
这一气倒尘埃默默无声。
谢云屏 (白) 这、这、这怎生了得吓?
(唱) 老年人怎禁得病上加病,
待为嫂上街头去请医生。
郭英玉 (唱) 这时候哪里有医生应诊?
(郭霁青张目见冯蔚青不在,猝然而起。)郭霁青 (唱) 我的儿休得要为我担心。
郭英玉 (白) 哦呀,好了好了,爹爹说话了。
谢云屏 (白) 公爹病怎么样了?
郭英玉 (白) 爸爸怎么样了?
刘存善 (白) 师父好了些么?
(郭霁青回望。)郭霁青 (白) 冯大爷呢?
郭英玉 (白) 冯大爷回去了。
郭霁青 (白) 怎么,他回去了?
郭英玉 (白) 是,他说他要去告诉孙将军,爸爸怎么样了?
(郭霁青细声。)郭霁青 (白) 为父无病,不要忧虑,事不宜迟,我儿与云屏速速逃难去罢。
郭英玉 (白) 女儿怎样舍得爹爹、母亲?
郭霁青 (白) 事到于今,决无万全之策。顾得你们便不能全节,要全节就顾不得你们。
谢云屏 (白) 公爹,英发有书信回来了。
郭霁青 (白) 怎么!我儿有书信回来,快拿来我看。
(郭霁青急接书细阅,喜。)郭霁青 (白) 哦哦,他当为父已经逃出长安,谁知他父亲已经作了顺民,在替敌人歌舞升平了。
谢云屏 (白) 公爹休如此说。
郭霁青 (白) 于今他要你们逃往扶风正合我意,你病体既好了些了,就与玉儿同走,不要迟疑了。
谢云屏 (白) 媳妇怎舍得公爹,婆母。况且兵荒马乱之时,沿途无有男子同路,有许多不便。
刘存善 (白) 师父,我也要到扶风,就陪师妹和大嫂同走如何?
郭霁青 (白) 使不得,存善你得陪我吓。
谢云屏 (白) 方才李家二姐过来,说他家也要逃难,不如趁现在允许人民逃难之时离开长安,邀我家同路。
郭霁青 (白) 只是山遥路远,你们如何行走得动?
谢云屏 (白) 二姐说她家马号有马匹甚多,不愿落入贼将之手,情愿赠送我家每人脚力一匹,公爹婆母为何不一同前去?
郭英玉 (白) 是啊,爸爸,要逃难咱们就全家一道逃走吧!
郭霁青 (白) 李家也逃么?你婆母今日病体如何?
谢云屏 (白) 也好了些了。
郭霁青 (白) 如此我们走吓。
(郭夫人扶杖出,气愤。)郭夫人 (白) 怎么你们走么?丢下我这个病人不管了么?
(郭夫人哭。郭英玉抱哭。)郭英玉 (白) 妈!
谢云屏 (白) 婆母,哪有此事,公爹要婆母一同逃走哇。
郭英玉 (白) 妈,咱们一块儿走。您不是也好了些吗?
(邻女急上。)邻女 (白) 大嫂子,我们家今晚就走了,你们还是去不去?
谢云屏 (白) 去去,坐一会儿。
邻女 (白) 不坐了。要去就请快,马已经在那儿了。
(邻女下。)郭夫人 (白) 为娘好了些了,就是不好,照这样儿我爬也要爬到扶风去。
郭霁青 (白) 这就好了,快快收拾。
郭夫人 (白) 已经将家中细软之物,打成一包在此。
郭霁青 (白) 存善,你也走么?
刘存善 (白) 师父,我也走吓。
郭霁青 (白) 你是男子,你就背了这包袱吧。
刘存善 (白) 是是。
(刘存善接过包袱。)郭霁青 (白) 如此我们别了这久住的家了。
(唱) 一家人同向那征途出发,
(郭霁青、郭夫人、谢云屏、郭英玉、刘存善同走。)郭霁青 (唱) 离别了活生生这久住之家。
谢云屏 (唱) 在这里我与他夫妻结发。
郭英玉 (唱) 在这里我学过绣朵桃花。
郭夫人 (唱) 年迈人怎禁得风吹雨打,
郭霁青 (西皮流水板) 提起来叫人泪如麻。
果然是宁做太平犬,
不愿在乱世过生涯。
叫存善扶师母快把马跨,
(郭霁青上马。)郭霁青 (白) 哦啊,忘记了!
郭英玉 (白) 爸爸忘记了什么呀?
郭霁青 (唱) 猛然间想起了爱用的琵琶。
郭英玉 (白) 是吓,怎么把琵琶都忘了。
(谢云屏早已带好。)谢云屏 (白) 琵琶在此吓。
(唱) 将琴囊交公爹鞍边悬挂,
(郭霁青接过。)郭霁青 (白) 好吓,难得你倒不曾忘记,咳,琵琶吓。
(唱) 且叫你随伴我奔走风沙。
趁天黑莫延迟一同上马,
(郭霁青、郭夫人、谢云屏、郭英玉、刘存善同上马,同走圆场,郭霁青远望火光大起。)郭霁青 (白) 嗳呀!
(唱) 长安城又冲起了一片红霞。
(白) 走!
(郭霁青、郭夫人、谢云屏、郭英玉、刘存善同下。)【第八场】
(冯蔚青引二贼兵同上,过场,同下。)
【第九场】
(难民多数过场。郭霁青、郭夫人、谢云屏、郭英玉、刘存善同跟上。)
郭霁青 (唱) 一家人马上心欢畅,
真好比虎口内逃出群羊。
随着人潮扶风往,
(冯蔚青、二贼兵同上,同拦住。)冯蔚青 (白) 哪里走?
(唱) 郭大哥为何走慌忙?
(白) 大哥上哪里去?
(郭霁青惊。)郭霁青 (白) 怎么你来?
冯蔚青 (白) 我怎么能不来,上您府上去一看,一个人也不在。
郭霁青 (白) 我们都走了啊。
冯蔚青 (白) 大哥您走得了,小兄弟我可走不了,上面问我要人,叫我怎么回答?
郭霁青 (白) 你说我病了哇。
冯蔚青 (白) 我也老实当您病了,原来您还可以骑马,要走咱们一块儿走吧。
郭霁青 (白) 欢迎得很。你我一块到扶风去。
冯蔚青 (白) 不,我是说,您同我一块儿到洛阳去。
郭霁青 (白) 到洛阳去?
冯蔚青 (白) 是的,大燕皇帝有圣旨到来,要把现在长安的梨园子弟悉数送到洛阳。
郭霁青 (白) 说我郭某不能奉陪吓。
冯蔚青 (白) 郭大哥使不得的呀。
郭霁青 (白) 你要逼我,我只有一死。
冯蔚青 (白) 上面要活的郭霁青,不要死的郭霁青呐。
郭霁青 (白) 你来看。我这一家人老老小小都在此处。你与我同门学艺,难道一点交情也不讲么?
冯蔚青 (白) 因为讲交情,才三番两次请您,也叫他们千万不要侵犯你家里。你既不肯唱戏,于今又要逃走,这是大哥您太不懂交情了。
郭霁青 (白) 不是我不懂交情,是我不肯做汉奸哪。
冯蔚青 (白) 不再同您说多话了。今天您不留下点儿,反正是过不去的。
郭霁青 (白) 留下些什么?敢真是要钱?
冯蔚青 (白) 今天有钱也不成。你愿意替我们皇上唱戏留下人,不愿意替我们皇上唱戏留下脑袋。
郭霁青 (白) 好,你把我的脑袋拿去。
(二贼兵同即拔刀。)冯蔚青 (白) 且慢!
郭大哥,念在我们同门之情,让您的家眷逃往扶风,只要郭大哥同我到洛阳走这一遭。
郭霁青 (白) 我和他们约过,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冯蔚青 (白) 郭大哥,同您好说没有一个完。
来,将他捆了回去。
(郭霁青被捆下。)郭夫人 (白) 贼子把我们都杀了吧!
(郭夫人、谢云屏、郭英玉、刘存善同追去,同被二贼兵赶回。)【第十场】
(郭夫人、谢云屏、郭英玉、刘存善同奔上,忽见郭霁青。)
郭夫人 (白) 老爷!
郭霁青 (白) 夫人快走,你们救得一个算一个,不要担心我了。
(冯蔚青、贼兵甲同押郭霁青急下,贼兵乙赶来把郭夫人、谢云屏、郭英玉、刘存善冲散。)【第十一场】
(郭英发引众兵士同上。)
郭英发 (唱) 深山大泽龙蛇走,
(西皮流水板) 敌来我往斗智谋。
单凭五百大刀手,
杀得敌寇鬼神愁。
弟兄们随我出敌后,
(郭英发上山望。)郭英发 (白) 呀!
(唱) 只见贼兵在山头。
(白) 那旁来了一哨贼兵,必有贼首出关,众弟兄埋伏下。
众兵士 (同白) 得令。
(众人同匆下。)【第十二场】
(冯蔚青、贼将率众贼兵押郭霁青等梨园子弟及一部长安战利品同上。)
冯蔚青 (唱) 离了长安日夜行,
贼将 (唱) 不过华山心不宁。
(白) 冯先生点点你的人数可有缺少?
(冯蔚青点车夫数。)冯蔚青 (白) 并无缺少。
贼将 (白) 来此华阴地面,常有匪寇出没,扰乱我军,须要小心了。
冯蔚青 (白) 我军如此精壮怕他何来?
贼将 (白) 此寇非比寻常,自称复国军,扬言在外,专杀我等和通敌汉奸!
(冯蔚青惊,摸脖子。)冯蔚青 (白) 嗳呀,为何不将他们斩尽杀绝?
贼将 (白) 他们有时是兵,有时是老百姓,况且山深林密,一时如何斩尽杀绝,平日大军过此,他们尚且不惧,何况我等区区数百人马?
冯蔚青 (白) 如此我们赶快赶路啊。
贼将 (白) 天色已晚,赶路更是危险。
冯蔚青 (白) 这,这就不该来了。
(冯蔚青向郭霁青。)冯蔚青 (白) 郭大哥对不起让我捆一捆。
郭霁青 (白) 怎么又要捆呢?
冯蔚青 (白) 我把你捆在树上,少时匪贼来了,你可不要逃走啊。
郭霁青 (白) 匪贼来了,你们逃不逃呀。
冯蔚青 (白) 我么,我是要逃得呀。
郭霁青 (白) 我和你们一起逃好不好?
冯蔚青 (白) 不,有你在身边,我又要顾你,又要顾自己,就跑不快了,等匪贼走了之后再来解你,也就是了。
郭霁青 (白) 倘若他们将我杀了呢?
冯蔚青 (白) 杀了也就杀了,那、那、那你不要怨我,怨你的命吧。
郭霁青 (白) 你不是说安禄山要活的郭霁青,不要死的郭霁青么?
冯蔚青 (白) 咳!事到如今,还管他什么死的活的,你乖乖的给我捆上吧。这琵琶在你背上,捆起来不好受,给你背下来,这就算我们师兄弟情谊一场吧。
郭霁青 (白) 这琵琶么?它跟了我二十余年,不曾负我,它比那些忘恩负义卖友求荣之辈要好得多。你若还要同门的情谊就让我死也和它死在一道吧。
冯蔚青 (白) 好吧。这是你自己情愿的啊。
(冯蔚青紧捆。)郭霁青 (白) 嗳哟!冯蔚青你这出卖梨园的贼!我若不死定要食你之肉,剥你之皮,喝你之血,方消我心头之恨!
冯蔚青 (白) 大哥,怎么你还骂人。
来塞住他的嘴!
(〖锣声〗。)贼将 (白) 匪贼来了。
郭英发 (内白) 贼子休走,大唐复国军在此。
贼将 (白) 杀!
(郭英发、众兵士同上,同开打,贼将、冯蔚青同被捉,众贼兵杀散死伤遍地。)兵士甲 (白) 将军,捉住贼将两名,金银四车。
郭英发 (白) 带回营寨。
(郭英发、众兵士同下。郭霁青闻声惊喜。)郭霁青 (白) 啊,英发我儿!英发我儿!
(郭英发不应。)郭霁青 (白) 咳,我认错了。
(天暗。〖豺狼声〗。)郭霁青 (白) 方才听得有人言语,声音甚似我儿英发,谁想是我精神恍惚,今晚虽未被乱兵所杀,只是枵腹雷鸣,寒风刺骨,荒山之中必多豺狼虎豹,纵不冻死饿死,也难逃野兽之口,我郭霁青也是一代艺人,想不到落得如此下场,好不凄惨人也。
(唱) 山又高林又恶寒月在上,
照见了屈死的尸骸俯伏在身旁。
饥寒交迫且不讲,
有道是:深山大泽必有那虎豹豺狼。
郭霁青在梨园薄负时望,
想不到今夜晚如此下场。
反不如在长安把贼寇来抗,
学一个雷海青凝碧池边骂名扬。
老妻爱女不知何往,
英发儿也不知战斗在哪厢?
越思越想心中怅惘,
(月色渐暗。〖风声大起〗,〖?鸟、虎豹声〗。郭霁青大惊。)郭霁青 (白) 嗳呀!
(唱) 那一旁来了百兽王。
闭目等死无他想!
(虎形近。郭霁青哆嗦。)郭霁青 (白) 啊啊呀!
(唱) 七魂悠悠出了腔。
(郭霁青晕死。虎形嗅了一下往别处去。已而〖鸡鸣〗,〖鹊叫〗。樵夫上。)樵夫 (唱) 太阳出来一丈高,
长林百鸟闹嘈嘈。
行人不识崎岖路,
停步何妨问问樵。
(白) 嗳呀,人家说昨晚复国军又在这里杀了许多贼兵,果然满地死尸,咳,谁不是父母所生,干嘛要替敌寇来杀自己人呢?
(郭霁青给太阳一晒,醒转来,见樵夫急叫。)郭霁青 (白) 樵哥救我!
樵夫 (白) 咦,只道都是死的,那旁树上还有一个活的。
(郭霁青大声。)郭霁青 (白) 樵哥救我!
樵夫 (白) 怎么啦?不能动?
郭霁青 (白) 樵哥救我!
(樵夫细瞧。)樵夫 (白) 哦,还捆着。
(樵夫替郭霁青解开。郭霁青倒下。)郭霁青 (白) 嗳呀!
(郭霁青拱手。)郭霁青 (白) 多谢樵哥救命之恩。
樵夫 (白) 别客气。你绑的工夫太久了,天气又冷,活动活动吧。你姓什么?
郭霁青 (白) 我姓郭。
樵夫 (白) 郭子仪的郭?
郭霁青 (白) 正是。
樵夫 (白) 你为何被人捆在这里呢?
郭霁青 (白) 他们要我到洛阳去,我不肯去,他们用兵将我押解。路过此处,民兵来了,他们怕我趁机逃走,故而将我绑在树上。
樵夫 (白) 原来如此,瞧这是什么?把你背都压坏了。
郭霁青 (白) 这是琵琶。
樵夫 (白) 枇杷?吃的?
郭霁青 (白) 不是吃的,是弹的。
樵夫 (白) 哦,原来弹的琵琶。
郭霁青 (白) 正是。
樵夫 (白) 谁的?
郭霁青 (白) 这是我生平爱用的琵琶,它二十多年不曾离开我。
樵夫 (白) 怎么,您会弹琵琶?
郭霁青 (白) 略知一二。
樵夫 (白) 巧了。我们家住了一位老先生,他也爱弹琵琶,你同我去看看他去。
郭霁青 (白) 他姓什么?这里是什么所在?
樵夫 (白) 他姓江,这里是华阴地面。
郭霁青 (白) 那位老先生,他是大唐的?还是大燕的呢?
樵夫 (白) 自然是大唐的。
郭霁青 (白) 既是大唐的,怎么能任职在这样的地方呢?
樵夫 (白) 你真是少见多怪,安禄山不过在大路上走着,路两边都是大唐的。
郭霁青 (白) 如此樵哥带路。
(唱) 乱世生死真无定,
昨宵虎豹有余惊。
樵哥带路深山进,
琵琶随我访知音。
(郭霁青、樵夫同下。)【第十三场】
(众兵士引郭英发、郭从龙、冯蔚青、贼将同上回原地。)
郭从龙 (白) 郭大哥,就在此处。
郭英发 (白) 为何不见我父?
兵士甲 (白) 奇怪,为何不见?
郭英发 (白) 带冯蔚青!
(兵士甲带冯蔚青同上。)郭英发 (白) 冯叔父,你说贼将将我爹爹绑在树上,为何不见呢?
冯蔚青 (白) 想是黑夜交兵时被人杀了。
(郭英发回去寻找。)郭英发 (白) 怎么尸首也不见呢?
兵士乙 (白) 这一带虎豹甚多,莫非――
冯蔚青 (白) 对哪,若不就是被虎豹吃了。
(冯蔚青假哭。)冯蔚青 (白) 我的大哥,你死得好惨,你和大公子当面错过,你好苦的命!
(郭英发哭倒。)郭英发 (白) 咳,爹爹吓!
(唱) 先只说大乱平从容奉养。
又谁知将忠骨抛向虎狼。
咬牙切齿恨贼将,
(白) 来,将贼将绑了上来。
(贼将被绑上,跪。)郭英发 (白) 贼子!
(唱) 你真乃人面兽心肠。
我爹爹与你何仇怨,
为何害他丧无常?
贼将 (白) 将军,那怪不得我,只怪――
(郭英发怒。)郭英发 (白) 呸!不怪你叫我怪哪个?
来,斫了!
(兵士甲拖将贼下,斫。)冯蔚青 (白) 英发贤侄,替父报仇,真乃义孝英雄。
郭英发 (白) 叔父今欲何往?
冯蔚青 (白) 本想和你一道打仗,驱逐反寇,报效国家。怎奈家中还有七旬老母,无人侍奉。
郭英发 (白) 听凭叔父。
来,取白银十两,快马一骑,送冯叔父回转长安。
兵士丙 (白) 是。
(冯蔚青对台下。)冯蔚青 (白) 嗳呀,好险哪。不是我会说话,这买卖早没有了。
(冯蔚青下。)郭英发 (白) 众兄弟,小弟愿在山上寻找我父尸骨――
兵士乙 (白) 将军不要过悲,山中樵子甚多,莫非被人救了。
兵士丙 (白) 瞧,这里还有绳子,莫非是绑你爸爸的。
郭英发 (白) 如此用心打探。
兵士乙 (白) 是。
郭英发 (白) 咳,爹爹吓!
(郭英发掩涕下。)【第十四场】
(〖琵琶声〗,〖欢笑声〗。幕启。张先生、众农人同听郭霁青弹琵琶。张先生拍手。)
张先生 (白) 妙啊!
(郭霁青曲终。)郭霁青 (白) 献丑了。
(张先生叹息。)张先生 (白)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山村之中得聆老先生妙技,真乃奇福也。
郭霁青 (白) 张先生好说。乍离虎口,忽遇知音,使老朽感极落泪。
(张先生对众农人。)张先生 (白) 你们大家说,郭老先生琵琶弹得好吗?
众农人 (同白) 好。
张先生 (白) 怎么好法呢?
众农人 (同白) 我们听不出,只晓得好,好好。
渔人 (白) 好像在打鱼的时候摇着橹,唱着渔歌。
樵夫 (白) 好像在山里打柴,听到溪水在流,松风在响。
郭霁青 (白) 诸位真乃子期再世。时才老朽弹的正是“渔樵乐”。
渔人 (白) 不过老先生,我们做渔樵的还有什么快乐?现在不比往年,以前是苛捐杂税层出不穷,于今是兵荒马乱,人民流离失所,还有什么“渔樵乐”啊。
农人丙 (白) 不过听了这样好的琵琶,算没冤枉过这一辈子。
樵夫 (白) 我老了要告诉子孙,我是听过好琵琶的。
农人甲 (白) 我也要告诉子孙我听过弹给皇上听的琵琶。
张先生 (白) 是吓。郭老先生的琵琶,以前是专弹给皇帝听的。若不是安禄山造反,郭老先生怎么会逃到我们这山村里来?我们怎么会听到他的琵琶?
农人丁 (白) 安禄山那杂种也想听郭老先生的琵琶?
张先生 (白) 唔。可是老先生不愿意弹给他听,他才叫人把老先生捆到洛阳去的。
农人丁 (白) 捆着去的,怎么弹的出好琵琶呢?
张先生 (白) 是吓。这道理你们诸位晓得,安禄山却不晓得。
农人戊 (白) 我们要把安禄山这杂种给赶出去。
农人丁 (白) 不过安禄山赶走了,郭先生又得去伺候皇上,我们就听不见这样好的琵琶了。
郭霁青 (白) 各位放心。郭某早已告老在家。于今不替安禄山弹琵琶,将来也不替皇上弹琵琶。
众农人 (同白) 那么您真不再弹了吗?那多可惜。
郭霁青 (白) 我喜欢诸位,只要诸位爱听,郭某再来献丑。
众农人 (同白) 您真会再弹给我们听吗?我们不信。
郭霁青 (白) 郭某有多大的胆,敢骗诸位父老。
众农人 (同白) 啊,那可太好了。这么说郭先生是我们的了。
农人乙 (白) 我的福分比皇帝老子还要大。
农人丙 (白) 郭先生今天上我们家吃饭。请张先生作陪。不许推辞,推辞就是看我们乡下人不起。
郭霁青 (白) 诸位宠招老朽怎敢推辞?只是老朽一家逃往扶风,不幸中途冲散,不知我那妻子女儿儿媳生死如何,老朽怎能放心得下?意欲即日往扶风一带寻找我一家老小,因此不及相陪了。
农人甲 (白) 这不要紧。要到扶风我们送你去。
郭霁青 (白) 路远山遥,怎敢老动各位。只是我于今琵琶以外别无它物,承诸位不弃,只求略助盘川,就感激不尽了。
众农人 (同白) 这更好办,我们虽穷,大家凑一凑也差不多了。
(众农人同出银交农人甲。)农人甲 (白) 我们都交到张先生那里得了。
张先生 (白) 不用诸位费心,我这里代你们送了吧。
农人乙 (白) 不,这是我们大家的意思。
农人丙 (白) 还有一事,我们镇上今晚有一个庙会,是庆祝李大将军李光弼新近打胜仗的,到的人会很多,想请郭老先生去弹琵琶,让大家都见识见识,也想请张先生对大家说说话。不知道肯不肯去?
郭霁青 (白) 如此盛会,焉有不去之理。
张先生 (白) 郭老先生肯去,我自然奉陪。
农人甲 (白) 他们有马车来接您们来了。您就可以从他们那儿动身到扶风去。
郭霁青 (白) 哦,诸位,倘有追兵到来,不要说我来了。
众农人 (同白) 那是自然,谁说真话谁是王八蛋。
郭霁青 (白) 告辞了。
(唱) 说什么出外一时难,
能得人心处处安。
辞别列位把路赶,
(郭霁青上马,忽慌忙下马。)郭霁青 (白) 啊呀!忘了。
(唱) 慌慌张张滚下马鞍。
农人甲 (白) 老先生忘了什么?
郭霁青 (白) 忘了琵琶呵。
农人甲 (白) 琵琶已经在您背上啊。
郭霁青 (白) 哦哦!
(郭霁青摸背上。)郭霁青 (白) 在背上,在背上,我老糊涂了。
(众农人同笑。)郭霁青 (白) 列位吓!
(唱) 这琵琶多年跟随老汉,
不是知音我不肯弹。
众农人 (同白) 再见了。老先生,找到了家眷,早些回来啊。
郭霁青 (白) 那是自然。
(郭霁青向张先生拱手。)郭霁青 (白) 请。
(郭霁青下。兵士甲、兵士乙同匆匆上。)兵士甲 (白) 喂,老乡,有一位姓郭的老人家身背琵琶儒雅打扮,来过这里吗?
农人甲 (白) 不曾来过。
兵士甲 (白) 真的不曾来过?
农人甲 (白) 谁还骗你不成?
兵士甲 (白) 这就奇怪了,他们说是到这里来了的。
农人甲 (白) 不知道
兵士乙 (白) 别是郭老太爷出关去了,赶上前去。
(兵士甲、兵士乙同下。众农人同大笑。)众农人 (笑) 哈哈哈哈。
农人乙 (白) 不,这两位不是敌人,是我们自己人,我有些认得。
农人甲 (白) 追他们回来!
(众农人同下。)【第十五场】
(谢云屏携食物上。)
谢云屏 (二黄原板) 一家人逃出了咸阳古道,
真乃是雪深哪识路低高。
冯蔚青与公爹同门交好。
苦苦地害忠良所为哪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