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声《落榜艳遇》(张寿臣)(一)
今儿这段儿单口相声啊,您可别笑。“怎么啦?”您笑不出来。“不逗笑儿能叫相声?”嗯,您知道相声是门说、学、逗、唱的艺术吧?这段儿相声,虽然不逗哏儿,也没有唱,可是还有说、学嘛。至不济,权算听一段儿书吧。听得顺耳,这块买卖就算做成了;不入耳,起身就走,我就栽跟头了,这项生意砸了嘛。“哪?怎么说话还带生意、买卖呢?”这,您可不知道,江湖上干什么都叫做生意、做买卖,像我们这号艺人,凭玩意儿求口饭吃,不坑人不骗人,这是地地道道老实巴交的小生意、小买卖儿!那些邪门儿歪道,靠坑骗拐带发财的,那才叫大生意大买卖呢!害得人家破人亡,他们发了缺德财。这跟我们是两条道儿,我们这号小买卖,是合法的,是明道儿。他们那号大买卖,是犯法的,是黑生意,暗道儿。
暗道儿有名的四大生意,是蜂、麻、燕、鹊,也叫风、马、颜、缺。蜂是一窝蜂的蜂。合伙儿坑骗拐带,好似群蜂蜇人,有行规,做票是一风而起,做成了又一风而散。故而也叫风。麻,是楼下的麻雀,随时能碰上,多是一人行骗,是迷信恐吓啦,甜言蜜语贴上你啦,用蒙汗药把你弄晕头啦,等把钱财一到手,席卷而去,这生意是单枪匹马一人干,故而也叫马。燕,是专靠女子的容颜勾引你上钩,突然,男的出现了,堵上了,要你花多少钱你就得花多少。利用女子的容颜,故而也叫颜。可是为什么叫燕子的燕呢?还有点儿学问在里边:《诗经》里把男女追求的事,不是有句“燕婉之求”吗,就取这个意思。这鹊呢?是喜鹊,也有点儿学问,《诗经》里有两句:“唯鹊有巢,唯鸠居之”,意思是喜鹊垒好了窝,叫斑鸠占有啦,就是占鹊窝儿。这种生意,多半是靠买官缺,上自朝中显官,下至店家、脚夫,他们都舍得花钱,买通打点啊。他们的圈套可够大的,大圈套里有小圈套,不怕下个万儿八千两的本钱,只要官缺买到手,冒名顶替,以权行诈,搜刮民财,一万两本钱,捞回的何止百万两!这买官缺的生意可最厉害!还有种做缺生意的,你缺太太、缺孩子、缺爸爸、缺丫鬟,老鸨子缺养女儿,他都能给你找来。不过,这种靠坑骗拐带的缺生意,实际属于蜂买卖,也就不做缺生意论啦。
您看,一谈生意、买卖,就扯远啦,闲话就此打住,您听故事吧。
且说清朝光绪年间,北京顺治门外有家客栈。掌柜的姓钱名德胜,店铺就叫“德胜老栈”。钱掌柜四十多岁儿,精明脑瓜勤快腿儿,中等个头儿小巧嘴儿,胖乎乎的亮脑门儿,圆脸小眼挺有神儿,短鼻梁子短耳轮儿,说话之前先笑嘿嘿儿,点头哈腰迎进门儿,您要见了他,也得佩服这个和气劲儿。这年,是大比之年,各地进京的举子,都愿住这德胜老栈,照顾周到,殿选夺魁可以专心。再说,这德胜老栈地点好哇,过往的客商,赶考的举子,到这儿顺脚儿,搭上钱掌柜说话乖巧,善于察言观色,官面儿、市面儿、行商的爱好、念书人的排场,他全懂得。天时、地利、人和,德胜老栈全占了,可真叫生意兴隆啊。
单说住店赶考的举子中,既有乡试高中就踌躇满志者,也有展试不中提心吊胆者,还有为打通关节儿东奔西走者。终于,经过一段儿紧张的忙忙乱乱之后,会试转殿试,张贴金榜,各见分晓。
就在张出榜文这天,钱掌柜更是忙乱,给考中的举子道喜求赏,也注意到一间客房。这个落第的举子在房里是捶胸顿足,长吁短叹:“唉!唉!难哪,难!天哪!我命好苦哇!……”钱掌柜知道这举子落榜了,似这等情况,他见得多啦。不过,唯独对这位年轻的举子可是另眼相看,关心之极,一来,知道这位有些真才实学,还写得一手好字;二来呢,钱掌柜还有一番隐情,这就不好明讲啦。
要问钱掌柜怎么知道他有才学还写一手好字呢?还要打这位举子进栈那天说起。那天嘛,店伙计打扫店堂,不小心把挂在正壁上的一副对联弄扯了,钱掌柜一怒之下就打伙计。正赶上这位举子来住店。碰上了,问明原因就说:“掌柜的,别动气,你准备纸笔吧,我安顿下就给你写一副新的。你这副‘广交天下客’的老对联,太旧太俗啦,该换新的啦。”
容等钱掌柜把这位举于安置在一个单间,因为听他说话的口气挺大,就恭恭敬敬把他请到店堂,亲自研墨,请他书写对联。这位举子提起大笔,蘸饱墨汁,稍加思索,写下了一副对联。写的是:
车水马龙,顺治门外湖海汇聚。
星罗棋布,德胜栈中将相腾达。
这工夫儿,店堂围满了人,有客商,有举子,看他写字。一写完,众人齐声喝彩叫好,钱掌柜看着字顺眼,可不太明白意思,正想问,就听众人纷纷评论开了。有的说:“这‘湖海汇聚’妙哇!我们就是五湖四海经营货品的嘛!”甭问,说这话的是行商客人。那些赶考的举子呢,互相一抱拳:“仁兄,住在此店真是大吉大利;我看仁兄必定高中,是将相的大才呀。”在众人互相议论中,这位写字的举子,却当众一抱拳:“失陪,失陪!”回房间了。钱掌柜从众人的议论中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向众举子一打千:“诸位老爷,小人就盼你们高中,将来如若做了宰相,哈哈,小店也抖起来啦。”跟手儿就转进那位举子的房间。
“相公,您这字盖啦,帅!真称得上是‘颜筋柳骨’!这可是真功夫哇!是小人少见的好字!小人一定把它核好,悬挂店堂,它是小店传代的宝贝啦!”
那书生冲钱掌柜一摆手,眉梢儿一扬,嘴里说:“过奖,过奖!见笑,见笑!”这是客气。客气之后,心里挺舒坦,一高兴,不由得卖弄起才学来,高谈阔论道:“听掌柜的说话,也很懂文墨字帖,确实我是采取了颜筋柳骨,还融会了欧秀赵放。最先,我是练写颜体,颜字以墨饱为主;后来,我又学写欧体,这欧字最是惜墨;两年之后,我又摹柳体,这柳字最讲正笔;再后,又学赵体,赵字有些奔放。写了这么些年,我悟出来,颜柳欧赵各有所长,如要自成一格,必得取名家之长,融会一体,于不变中求多变,才能独树一帜。再者说,写字还须讲究尺寸,一个字,一笔一画的尺寸要合理;字和字的布局还要恰当;心领神会,才能一气呵成。笔受腕,腕受心。光使明劲儿不行,还得先有心劲儿。光凭腕劲儿写的字,就拿颜体说吧,虽不惜墨,但极容易写得光有筋有肉,字字像口墨猪趴在纸上;那欧体呢,虽然措墨,光凭腕劲儿就会写得太瘦太瘪,那干巴的笔画就赛拔丝山药贴在纸上一般。总之吧,没有心劲儿就没有活字,有了心劲儿才能字字神采飞扬。”
一席话,把钱掌柜说得心悦诚服,不由得对这位新来的年轻举人肃然起敬。心想:他即或不中状元,也是前十名的进士,我可不能放过!得好好巴结巴结。于是,又说了些恭维之词,毕恭毕敬,马上让伙计摆来一桌上好酒席:“贵人,这点儿菲酒薄菜,算小子我
酬谢您啦,请贵人随便用吧。”
“好吧,我就叨扰了。不过,掌柜的,我一个人怎能吃得下这一桌丰馔佳肴?来来来,你我宾主同饮一杯好啦。”
钱掌柜知道他会这么说,于是,也就不客气,坐在下位。口里不断说着:“您可抬举我了,哈哈,我可失礼啦。”
二人坐定,互问姓名,近乎了一大块,把盏三杯之后,钱掌柜问:“张相公,此番会试,您可有估计吗?”只见这举子“哼”了一声,有些自负,面带喜色,跟店东说:“实不相瞒,想我张贵,一十六岁岁试高中秀才,一十八岁乡试连中举人,可是这年我父母双亡,寄居叔婶家,三年居丧已满,二十一岁来京会试,谁知居丧失学,落第而归。发奋三年,三更灯火五更鸡,这次再番进京,我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啦,不能进殿试,不能名列前茅,何以对住死去的双亲?我自信必中!如若再次落第,我也无颜再见我那叔爹婶娘,难以还乡了。”
钱掌柜听罢,心里一喜,口说:“张相公,您高中是注定啦,有志气!有骨气!我还没见过您这样的孝廉公(孝廉是对举人的称呼)。像您这样的人才没个不中,咱等着瞧,您若不中,哼,我姓钱的敢打赌:不中,我就白让您吃饭,白让您住店,分文不取!”张贵也谦词说:“托钱掌柜的福气吧。”这位钱掌柜,看张举人直率可亲,又顺藤摸瓜,仔细盘问起张举人的家世来。张举人碰上这么一个慷慨的店主东,就像茶壶倒水,顺嘴而出。
原来,这位张贵是河北霸县人,十八岁中举那年,父母因病双亡,他爹临死之前,把他托付给叔爹婶娘了,一再嘱咐要让他专心攻读,进京赴考,得个一官半职,也好光宗耀祖。他居丧三年之后,叔爹设法筹借点盘缠,打发他进京赴试了。谁知名落孙山而归。他叔爹便有点儿厌烦,不过,念在叔侄之情,看他发奋读书,也还抱一线希望,省吃俭用,供给他买书纸笔墨,指望他三年后再考得中。婶娘就差一层了,侄子就不是亲生的儿子呗,在家里坐吃等穿,关门读书,连院子都不打扫,再赶考还得给他折腾盘缠,哼!瞧着他就有气。一晃儿两年多,有时,婶娘就喊:“贵儿,出来给我看看孩子,我腾手做饭,不吃饭哪中!”有时喊:“贵儿,出来挑水去,我洗衣裳,不穿衣裳哪成!”有时叫叔爹看见了,忙抢过水挑儿,还让他进屋苦读,还把老婆拉扯到个旮旯儿,悄声告诉她:“你别胡来,这举人已经是大功名了,县官儿不是还送了块匾来,让举人挑水、看孩子,这怎么成!别人还不骂咱!”这娘儿们哪听,喝喝牙花子:“啧啧啧,送这么块匾,中吃还是中用?烧火的玩意儿呗!这举人的功名,能吃能用吗?别瞎供给他了。”“哎哎,小声儿,告诉你,进京考中进士就能放官做了,那工夫儿,咱家就改换门庭了。某某大人给树旗杆,带刁斗的;某某大人给修府宅,门口儿还得有俩大石狮子,还得有上马石……哎,那工夫儿,咱就沾大光了,咱俩就成了老太爷、老夫人了。你千万忍着点儿啊。”“哼!就他这个人模狗样儿能做官儿?做门插关儿吧!”“你――!成心喊啊?反正,你得给我忍着点儿!”那娘儿们索性朝张贵的窗户扯嗓子喊:“贵儿,大概你都听见了,我跟你明说吧:你甭想考中!你就忍心看着咱们这穷日子吗?依我说,你不如在家摊点差使儿,给人家写个买地契约啦,分家文书啦,代写个书信啦,都能挣饭吃。还有,有空儿在家挑挑水,哄哄孩子,帮你叔爹种种地,拾个柴火啦都成。”他叔爹也急了,朝窗户喊:“贵儿,好好念书,甭管她!”眼瞅着叔爹婶娘要打架了,张贵就出了屋;叔爹,婶娘,您二位说得都对,这全怪我没考好。这不,明年又是大比之年,您二老就准我再考一次,这次我有些把握,若再落榜,我就没脸见您二老了。”话说到家了,婶娘也只好将就下来。
就这样,一晃到了会试的日期,叔爹给他凑借了二十两银子,婶娘给他带足了衣衫,告诉他:“贵儿,我告诉你,咱可就这一锤子的买卖啦!中了,你骑高头大马回来;不中呢,你也走回来,就得依我的,帮你叔爹种庄稼去,收成好了,我给你娶个娘儿们,俊丑你就别挑剔了,反正得依我的。你走吧!”叔爹怕娘儿们家再说难听的,就急忙提起行李,催他上了骡车,又送了他一程,路上对他说:“贵儿,你婶娘是个妇道人家,眼光短,说话粗鲁,你可别怪她啊。实在的,咱家业凋零,没进项,为供你苦学,点灯熬油花费就不少。她没说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也盼你高中,得个一官半职,衣锦还乡。这不,她把一副银镯子,还有你兄弟的百岁麒麟锁,叫我带来啦。穷家富路,你拿着,防备十万一银两不够。考中考不中的,你可都要回来啊。”
张贵知道,这首饰是叔爹背着婶娘拿出来的,回头他们还有一场争吵。所以,尽管叔爹替婶娘说好话,他心里有数,没拿这首饰,说了句:“二十两已经足够用了。您二老养育我不易,您回去等着吧,等我回来,一定给您置一件狐裘皮袍,给婶娘换一副金镯子,给兄弟换把金锁。”骡车上了大道,叔侄挥泪而别。……
钱掌柜知道了张举人的这些底细,就更客气,像押宝一样,看准了他一定高中,跟张贵说:“张相公,您可不易呀!叔爹嫁娘为您赶考,可费尽了心血。我钱德胜呢,也得尽一份儿心。这样吧,您只管住,只管吃,我现下不收您的店房、伙食钱,您若高中,咱再结算;如若有个不中,我认输,情愿分文不取,还倒贴您银两。话,说到这儿摆着,瞧您高高得中吧。”
打这儿起,钱掌柜天天殷勤照顾张举入。一等科考完毕,众举人迟考场回店,他又找张贵,问他考得怎样?考卷儿答得满意不?张贵确实认为考卷儿很不错,自己精神很好,他说:“钱掌柜,托您的福,我估量着十名之内定然有名!”就是说,前十名有把握呗。
谁知,今儿张榜,他竟然又名落孙山。一来是,无颜回家见叔爹婶娘;二来是,这三年寒窗苦读,又辜负了,怎么会又辜负了呢?简直是受了冤枉;三来是,自信文章做得不错,考卷儿算得上乘,怎么就会落榜呢?他百思不解,不明不白。所以,今儿一见金榜无名,回得店房,好似利刃攒心,呼夭喊地,涕泪俱下,真是痛不欲生啊!
怎么办呢?他眼前是一片漆黑,无路可走啊。
张举人正在如疯如痴地捶胸顿足,关心他的钱德胜――钱掌柜推门而入,在大襟上擦了擦右手,啪!不轻不重地拍在张贵的肩头儿上,不紧不慢地叫了声:“张相公!”
张贵抬头一看,钱掌柜冰着脸儿站在面前,他想:噢!“失第的举子落汤的鸡”,没人搭理了,他这是找我算帐,赶我来啦。于是,客客气气,把眼泪一抹,强打精神,不笑装笑:“哼哼……”这是笑吗?“嘿嘿……钱掌柜,你算帐吧,可可……可是,求你容我在这儿再待几天。钱要是不够,我上街卖字,一文也短不了你的!”
“?!张相公,你说哪儿去了!常言道,‘交深莫言钱,交浅莫言心’。别说我跟你说过,落榜了我分文不取;就是没说那话,我姓钱的决不会在人家困难的时候,釜底抽薪。我这买卖人是以义气为重。张相公,我是给你抱不平来啦!凭您这才学,怎么会落榜呢?您自己不是也说能考中前十名吗?这是怎么回事儿?哎,张相公,您可别难过,那窄道儿更不能想。您得把为什么没上榜这事儿去弄个明白,是不是漏了?”
这话说到张举人心坎儿上了。他是又感激、又感慨:想不到人世间还真有好人,想不到这德胜客栈的店主东,倒有一副侠义心肠!人到患难知朋友,国到危乱见忠良。不错!这钱掌柜既不赶他,也不是向他来结帐,反而不要分文,还关心他,要问一下是否金榜漏名了?可是,在这偌大的北京城,衙门上千,朝官上万,他两眼墨黑,没门路又没银两,上哪儿问?又问谁去!他就有点儿不好意思张口了:“哎哎哎,钱掌柜,现下只有你,可算是我的知心了!我没门路去找,唉!难哪!”
“您别犯愁,没难事儿。我给您找门路问去、查去!小店虽说不是大贾富商,可也趁个千儿八百的,打点打点还是小意思。您等着,我这就托人查问去,您听好信儿吧。”
这话多暖人心哪,谁听了谁也会千恩万谢。可人家钱掌柜没等张举人说出个谢字儿,一抱拳,走出去啦。多痛快,多干脆,说办就去办,这号人真是少有。感动得张举人仰头叹了声:“贤哉!贤哉!”也只有在房间里静等音信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