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这个笑话,说的是我们北京附近,京南乡下有一个财主,按今儿的话说,就是地主呀!地主有广、土之分。什么叫土地主呢?就是一辈子没出过门,常年累月住在乡下,有房子有地,雇工剥削,视钱如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呀!广地主呢?除了乡下有地出租剥削,城里还开有买卖赚钱。冬景天进城,夏景天回乡。要什么有什么!儿子长大喽再出洋镀镀金,回来就成了洋地主――假洋鬼子啦!
我说的这个财主是土财主,姓狠。那位说,《百家姓》上没有这个姓呀?没这个姓才好,免得有同姓的人家听着不高兴。――狠老头儿、老婆儿,妻随夫姓――狠老婆儿。跟前只有一个小子,那就甭问啦!跟着他爸爸姓呀――狠小儿。一家子狠到一块儿去啦!
狠老头儿的大名叫什么呢?哟,这我倒记不清楚啦。因为轻易没人叫他大名,净喊他绰号啦。他的绰号叫什么呢?叫“钱锈”。怎么叫钱锈呢?因为钱一到他那儿长了锈都出不来!从他这个姓跟他这个绰号,就甭介绍他的事迹啦。为人怎么样?您甭问就知道啦。
虽说他狠呀,那是对长年、短工,对待狠小儿可不狠,要什么给什么。为了让儿子高兴,他趴在地上,让狠小儿当牲口骑都愿意哪!爱得不能再爱啦!虽然他这么疼狠小儿呀,可这小子不给他爹争气,是个傻子。
成傻子有两种原因:一种是小时候得热病凉药吃多啦,吃傻啦!还有一种傻子,是人工培养的―――啊!还有培养傻子的呀?――有哇,狠小儿就是呀!怎么培养呢?因为狠老头儿家里有钱呀,狠小儿又是千顷地的一根苗,老爷庙的旗杆独一根儿,从小就娇生惯养,奶妈奶着,哄妈儿哄着,带妈儿带着,跟妈儿跟着,老妈儿服侍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八岁还不会用筷子,十二岁还溺床哪!到了十五岁,老妈不开腔不知道上茅房,照旧在床上溺!――您说这能不傻吗!
十八岁才开蒙,请了一位家馆先生。一本《百家姓》教了三年,好容易教到“百家姓终”,前边的又都还给老师啦!先生一想:辞馆吧,这还教个什么劲儿呢!这下可把狠老头儿急坏啦!狠小儿二十好几啦,文不成武不就的,连媳妇都给耽误啦!按说照他家这份产业,还愁没人提亲吗?可是狠小儿这傻劲名声在外呀!媒婆能上门吗?谁把姑娘往火坑里推呀!
狠老头儿跟狠老婆儿一商量,到底狠老婆儿有见识。她说:“也别叫他念书啦!念也是白搭,不如花俩钱让他上北京转悠转悠去。北京是大世界呀,过去出皇上,现在出‘大桶桶’。”狠老头儿一瞪眼:“什么大桶桶,是大总统。”“噢,大总统。五行八作样样都有,让他学点人情世故,学份儿手艺。咱们在北京再开家买卖,找个掌柜的领东,让咱们孩子在那儿招呼招呼,赚的钱更多,还愁娶不上媳妇嘛!”狠老婆儿这主意不错,沾了点儿广财主的味儿啦!
狠老头儿一听,高兴啦:“这招儿好哇!还是夫人高明。读书不成,学点几手艺也不错呀!只要能赚钱,花点儿本儿也值得。再说孩子也变机灵啦,还愁娶不到媳妇呀!我们老两口冬景天还可以进城住住,多美呀!”――那是美呀,土财主要上升成广财主了嘛!
狠老头儿把狠小儿叫过去啦,说(倒口):“小儿?,你都二十好几啦!我问你,你还想娶不娶媳妇??”
(倒口)“谁不想娶媳妇?!你想不想娶媳妇??你要不娶媳妇,我妈能生我呀!”――您说,这像儿子对爸爸说话嘛!
狠老头儿并没有生气,反而笑啦!“噢!你想娶媳妇?!就你这傻劲儿,任什么不会,谁家姑娘能给你??”
“我不傻?!我没在床上溺尿啦!”――啊!二十几的人不溺床,还夸哪!
“谁说你傻哪!这么办吧:我给你拿俩钱儿,你上北京转悠转悠去吧。那地方是大世面,能人多。跟那些念书的、做买卖的、手艺人交个朋友,学点儿见识,学份儿手艺,也不赖?!我在那里开个买卖,多赚俩钱,当上个广财主,你也好娶媳妇呀!”
“那敢情好。”
“可别跟官面上的来往?!咱们惹不起他们?!”土财主怕官,算不过人家,怕吃哑巴亏哪。
“唉!”
“躲着混混点儿,跟他们学不出好来!”
“唉!”
“处处可要小心?,城里头骗子手、小偷多,离他们远着点儿。”
“唉!”
“住店就住小店吧;店大喽欺客,又多花钱,你花钱受气。”
“唉!”
“进茶馆、饭馆跟人家学着点,可别露了怯!”
“唉!”
“吃饭就在……”
“你别说啦,我都知道啦!”
狠老头儿说上没完啦!――怎么?他不放心呀。一辈子没进过城嘛!
第二天一早儿,给狠小儿换了一身新鲜衣裳:紫色摹本缎的大袍子,青缎子的马褂,绒帽头,白布袜子,实纳帮的青布鞋。就冲他这身儿打扮儿到了北京,两字儿的评语:老憨。狠老头儿在箱子底下摸了一百块现大洋,给了狠小儿。雇了匹小毛驴儿。――家里有的是牲口,干吗雇驴呀?雇的牲口送到北京就完啦!派家里的牲口送,还得带一个赶脚的,多一个人多一分盘缠,家里还少一个干活儿的,牲口还得吃,不上算呀!狠老头儿舍不得嘛!要不怎么说他叫“钱锈”呢!
狠老头儿听人说过,北京前门最热闹。跟赶脚的说好啦:送到北京前门。把脚钱给喽,跟狠小儿说:“你不见城门楼子,你可别下驴?,那是没到地方。”“你放心吧,我记住啦!”狠小儿上驴。赶脚的照驴屁股上一鞭子:“花浊浊浊浊浊……”小驴儿就趟下去啦!在路上走了两天,第三天上午到了北京啦。北京的哪儿呀?永定门。赶脚的说:“下来吧,到啦!”
狠小儿抬头看见城门楼子啦:“嘿,高?!这是前门吗?”
“啊,前门呀!前边的那座门嘛!”永定门离着前门还有好几里地哪,他楞说到啦。
狠小儿他不认识呀!下了驴进了永定门一看,除了乱草就是苇塘,连问房子都没有。“哟,这北京前门还赶不上俺们乡下哪!咋这样呀?”他哪儿知道赶脚的冤了他呀!
顺着大街往北就趟下来啦。走着走着房子也多啦,人也稠啦。没多大一会儿就到了天桥啦。“哎!这儿才是北京哪!转悠转悠,开开眼,歇个腿儿,吃点儿东西。”快到晌了嘛,他饿啦。
进了天桥一看,热闹呀!打把式卖艺的、说书唱戏的、卖吃卖穿的,什么都有呀。他哪儿见过这个呀?再一看右首里有个大茶馆儿,门口外头搭着天棚,屋里屋外到处挂着鸟笼子:百灵、画眉、靛壳、红子、黄雀儿,什么鸟儿都有啊。吱吱喳喳的叫唤得好听。这儿是天桥有名的大茶馆儿,专门给玩鸟的准备的。早晨遇鸟儿的,遛完喽都上这儿喝壶茶。卖鸟的、卖笼的,这儿又是个鸟市。上半天儿热闹着哪。
狠小儿一看,高兴啦!进去歇会儿。
伙计过来啦:“爷台!您这边坐吧!天棚底下凉快。您喝香片呀,还是龙井呀?”
狠小儿一听:什么叫香片、龙井呀?不懂。又怕露了怯。“哎,都行,都行。”这倒好,他倒不挑拣。
伙计给他沏了壶香片,往那儿一放。他倒出一碗来,端起来就喝。“没俺家里那个好喝,没味儿。”――多新鲜呀!刚沏上能有味儿吗?
他放下碗一抬头,桌上摆着鸟笼子。嚯!这个鸟笼子分外个儿大:上边白铜的钩儿,紫铜的托儿,树根子雕的抱爪,苦蒿的站桥,青花的食碗。讲究。笼子里头的鸟也比别的鸟儿个儿大:一身的黑毛,跟八哥似的,可是黄嘴、黄眼圈。这是鹩哥呀!这种鸟儿最灵啦!不但会学百灵、画眉的叫唤,还会学人说话。狠小儿不认识呀,一看对面坐着一位,四十多岁,大概这鸟儿是人家的。他开言问:“大哥!这鸟儿是你的呀?”
对面那位还没说话哪,鹩哥开腔啦:“那当然啦!”
狠小儿一听:“哟,鸟儿会说人话?!这可邪行。”
正这么个时候伙计续开水来啦:“爷台!您壶里还有吗?给您续点儿。”鹩哥又说上啦:“有啊!”
狠小儿笑啦:“这玩意儿可有个意思。稀奇?,我活了这么大还是头回听鸟儿说话?!”――他爱上啦。
对面这个是干什么的呢?地面儿上的混混儿――骗子手:坑、蒙、拐、骗、偷都来着。姓害,叫害死人,有个外号叫不偿命。连起来叫,就是“害死人不偿命!”他这个鹩哥是三块钱买的,确实不便宜。那年头儿“绿桃”牌面粉才卖两块四一袋,一袋四十斤,三块钱合一袋多面啦!其实他并不喜欢养鸟,他见这鹩哥会说两句人话,他打算在这鸟上赚俩钱儿。碰上有喜好这个的,多卖几个。按现在说,就是转个手。天天上这儿,因为那是鸟市呀。如果有人出个十块八块的他就卖啦。一个多月也没卖出去。您想,谁舍得十块八块的买鸟儿玩儿呀?今儿碰上啦!谁呀?――狠小儿。冲狠小儿这身穿章打扮、言谈话语,不找他找谁呀!
“大哥,这鸟儿可好?,会说人话?!”
“啊!”
“会说多少呀?”
“会得多。凡是咱们人说的它都会。它不但会说中国话,还会说英语、法语、日本语。”――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俺爹给俺一百块钱,雇了匹驴,让俺上北京学份儿手艺。这个鸟儿光会说话,要是会教手艺就更好咧!”――他跟害死人全招啦!
害死人一听:怎么着,一百块?这可不能让它跑啦!“怎么不会教呀,三十六行它都会呀!”
“那太好咧!这鸟儿多少钱买的呀?”
“你问这个干吗呀?”
“我想要。”
“你买得起吗?我是一所四合院换来的。”――玄啦!有拿四合院换鸟儿的吗?
“啥叫四合院??”
害死人一听:怎么?连四合院都不懂呀?行啦,“瞎摸海大晕头”(北京土话,指什么都不懂的人)来啦!肥猪拱门,我不下刀有罪呀!――他要宰猪啦。
“四合院就是房子呀!我那房子连天带地,黄松大瓦,还带跨院,那是我家的祖产呀!我拿祖产换这么一个鸟儿,你舍得吗?”
“咋舍不得呀!它要是归了我,把我教乖喽,娶上媳妇,别说一所房子,拿我爹换我都干。”――您听,多好的孝心呀!
“可是你哪来的房子呀?”
“我没房子,可有钱?!”
“有多少?”
“刚才不是说了呢,一百块现大洋。”
他怕害死人不信呀,把衣扣解开,腰上围着个褡包,伸手就往外抓洋钱。
害死人一看,他这搭包小口袋一个一个都鼓鼓囊囊的,白花花的现大洋装满啦。爱人呀!
“别往外掏啦!财不露白,留神别给人抢啦。”――啊!还劝狠小儿留神哪!
“一百块钱?我那所祖传的房子就值一百块嘛!不卖。”――还绷着哪!他是怕狠小变卦呀,砸瓷实点。
狠小儿一听他不卖,急啦!说:“没这鸟儿我哪儿娶媳妇去呀!”――他买定啦!连作揖带磕头的,把大哥都喊成大爷,就差喊爸爸啦!害死人一看,行啦!够火候啦:“这可就是你,换个人我可不卖。”――换个人谁买呀!一百块现大洋,大骡子、大马都够买两匹啦。”我瞧着你也怪可怜的,不卖给你,你上哪儿娶媳妇去呀!”
狠小儿听说卖啦,赶紧往外掏钱。害死人怕茶馆有官面上的,一个鹩哥卖人家一百块钱,那不露了馅儿了嘛!赶紧说:“你别掏啦!我信得过你,数都不用数啦,你就把褡包解过来吧。”
狠小儿听话呀!赶紧就解带儿:“我说大哥……不,大爷,咱们爷儿俩商量点事儿行吗?”
害死人吓了一跳:怎么,要变卦呀!忙问:“什么事?”
“我跟你说,我不是北京人。”
“这我知道。”
“我们家离这儿还远着哪!买了这个鸟儿我哪儿也不去咧,照直就回家咧!你给我留个饭钱行不行??”一一嚯!破财的倒求上骗子手啦!
害死人一听,“噢!这么回事呀!不行,不行!我这儿是言无二价,童叟无欺。”――还童叟无欺哪!禁不住狠小儿央告呀,害死人也怕煮熟的鸭子飞上房呀!“好吧!我给你留两块钱,我下个鸟食罐。”一一啊!还不饶人哪!您说这害死人心狠不狠哪!
褡包过了手。“你把鸟儿提拎走吧!”害死人给了茶钱站起来就又走。干吗呀!他怕狠小明白过来,露了马脚找他退货呀!说:“快回家吧!过两天再多带点儿钱来,我再卖给你一个会唱戏的。我家稀奇古怪的鸟儿多着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