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进了姚家井村口儿,太阳就落啦,迎面来了一个老头儿,他一瞧这老头儿,认得呀,这是比他长一辈儿的老街坊。赶紧站住啦,把腰刀摘下来在手里提着,过来请安:
“您好哇,老叔!”
瑞子一请安,这老头儿瞧着他一愣:不认得!怎么哪?小孩儿变模样,老头儿不变。一瞧他大帽子蓝顶儿三品。这老头儿就还礼:
“噢噢,嗬,这位大人,您认错人啦吧,您认错人啦吧?”
“没有,我哪儿认错人啦!您不是某人某人我老叔吗?”
“啊,我是呀,您是哪位呀?贵姓啊?”
“嗬,老叔,您都不认得我啦?我叫瑞子,我出外六年啦、今儿个回来啦。”
这老头儿一听,一吐舌头:
“啊啊啊,噢,你是瑞子啊,哎呀,我这眼可太拙!我有事情,改天见吧,改天见吧!”
这老头儿没说几句话,言语支吾,抹头就走啦!
老头儿一走,这瑞子心里怎么想哪?“唉!人哪可千万要学好哇,我偷我爸爸二两银子,就这么一点事情,虽说过了六年啊,老街旧邻的见了面儿还不受理我哪!”其实不是那么档子事。
那么这个老头儿因为什么不跟他说话呀?这老头儿啊知道他们这门亲事:招弟儿呀跟他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明儿一早五豁子就给娶走啦,招弟儿就归王豁子啦。王豁子他姐夫是赵三丰,有礼亲王的人情,惹不起。瑞子戴这么个大帽子――三品项儿亮蓝,我们这儿项大的官儿是守备,守备是白顶儿.这明儿早晨谁是娄子,碰巧就许出人命!我跟他说话说的工夫儿大了我有嫌疑,明儿早晨这场官司我受不了!凡是老年人把官都怕在心里,故此不敢跟他说话。
这个事情啊瑞子不知道,瑞子进了村儿见了老婆儿也是这个样子。见老婆儿是婶子、大娘,过来一请安,一说活儿,这老婆儿一问明白他是谁,抹头进去,咣当,就把门关上啦!“这是怎么档子事?”瑞子莫明其妙!
不会儿来到自己家啦,一瞧住的这三间北房啊,旁边儿拿杠子支着,房头儿的草长得挺高,篱笆墙啊歪七扭八,窗户纸呀破破烂烂,瞧这样子呀心里又难过又凄惨,在外边儿就叫:
“妈!妈!”
这么说,他知道他爸爸死了吗?他不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叫爸爸哪?人之常情啊!
叫了两三声,里头才答碴儿:
“谁呀?谁这么缺德呀?干吗,在这儿恶心我呀!别叫啦,这儿都死绝啦!”
说话的声音是他妈的声音,直生气。这是为什么哪?这里头有原因:瑞子回来的工夫儿,李子清刚出门儿。瑞子要是不跟那老头儿老婆儿说话呀,回到家来正碰上他丈人李子清。李子清干什么来的哪?李子清上这儿来是一份好意啊,一进门儿瞧见这老婆儿把被卧也销好啦,坐在被卧上啊,低着头发愣,李子清一进门儿,老婆儿就问:
“谁呀?”
“嫂子,您还没睡吗?”
“哎哟,子清来啦!”
“嗯!”
“我坐一会儿就睡。”
“哈……有点儿事!”
“什么事呀?”
“明天请您喝杯喜酒,您早点儿去,送招弟儿上轿!”
嗬,老婆儿蹿啦!
“子清啊,你……你……你这是成心气我呀!”
“哟,嫂子您这是怎么啦?”
“怎么啦?我老头子也死啦,儿子到如今一点儿音信没有,一个花儿似的媳妇儿明儿早晨让人娶了走,我……我还送她上轿?我出殡吧!我送三吧!这是哪儿的事?你……你这不是成心嘛……”说着说着老婆儿就哭啦。
“我是好意!”
“我不管你好意歹意,你给我添麻烦,你……你出去!”
李子清也不能再跟瞎老婆子说什么啦,走啦。
李子清走啦,这瞎老婆子坐在炕上就哭。正这儿哭着哪,一想:“我哭管什么呀!”擦了擦眼泪,要睡觉。就在这时候儿外头“妈,妈”地叫,这一叫,给老婆儿叫烦啦!“啊,这是谁恶心我?别叫啦,这儿都死绝啦!”
瑞子进来啦,进屋一瞧:屋里漆黑,这份凄凉啊!又定了定神一看,他妈在那儿坐着,眼睛大概是瞎啦!屋里破破烂烂,瞧了半天没瞧见他爸爸,骨肉情长,把腰刀跟包袱往炕上一扔,过来把妈妈抱住了,往地下一跪,连哭带叫!
“妈,妈!”
这老婆儿哪:
“哎哟,你是谁呀?”
“我是瑞子呀!”
一说瑞子,这老婆儿把手指头搁嘴里就咬。干吗咬哇?一咬要是疼哪就不是做梦,不疼啊就是做梦。把手指头往嘴里一搁,牙也不对口儿啦,还得歪着嘴找俩对口儿牙。你倒是慢着点儿咬哇,“康昌”一下子,嗬,真疼!老婆儿也顾不得手指疼啦,把孩子一抱:
“哎呀,孩子,你哪儿去啦?到今儿你才回来!”一边儿哭,一边儿摸这孩子,嗬,一摸身量也长成啦!再一摸身上的衣裳挺滑溜:“孩子,你哪儿去啦?”
“我呀……”如此这般这般,瑞子把经过呀这么一说。
“哎呀,你怎么不往家里写信哪?”
“我不敢来信哪,皆因为当兵不知道开到什么地方儿去,我往家一写信,我爸爸准得找我去,我要在那儿还好。要不在那儿,开到别处儿去啦,我爸爸到那儿就补空啦,故此呀没往家来信……我爸爸哪?上哪儿去啦?”
“你别问啦!你爸爸呀皆因你走啦,我们俩净打架,他上趟天津卫也没找着你,连想你带着急,他死啦!我的眼睛也瞎啦!”
瑞子哪,父子情长,一听爸爸死啦,急得自己直跺脚,放声痛哭。妈妈倒劝他:
“得啦,得啦,你回来啦就算行啦,你爸爸呀也到年岁啦,父母不能跟你一辈子,总算我没白瞎眼睛,我把你盼回来啦!好啦,好啦,哎,你吃饭啦吗?我给你做饭去。”
“您别做饭啦,我饿了回头上街买点儿什么得啦。”说着话儿就把包袱打开啦:“给您哪,这是七百四十两银子。”把银票就递过来啦。
老婆儿接过来就闻。闻什么哪?那阵儿银票跟如今不一样,那阵儿银票印的都有油味儿。老婆儿这么一闻哪。
“哎哟,嗬!这是多少哇,孩子?”
“这是七百四十两。”
“哎呀,我跟你爸爸过了这么半辈子啦,我也没有见过这么些钱!好,我给你收起来,哎,过些日子拿这笔钱,我给你说个媳妇儿!”
这瑞子一听这句话啊,不对劲儿,“怎么……不是有媳妇儿吗?怎么还说媳妇儿?”不好问,到这时候儿又不能不问。
“妈,干吗还说媳妇儿啊?不是……小时候儿定的我李叔他们那儿的姑娘――招弟儿吗?”
“哎哟!?!我走嘴啦,你就别问啦,你就别问啦!――你吃什么不吃呀?”
“我不吃呀,您干吗不叫我问哪?”
“?,别问啦!”
“您得说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您说说,我明白明白,是招弟儿死了怎么的?”
“死了也……?,孩子你别问啦,这个事情啊可不怨人家啊,这怨我;你出去六年连个口信都没有,人家那么大姑娘,二十一啦,搁着不像话呀,我让他们转聘,明儿个就娶啦!你要是爱瞧哇,明儿早晨起来瞧瞧轿子得啦!”
嗬,瑞子这么一听啊,万丈高楼失脚啊!一想:“?!小时候不学好,就捅这么大娄子!就为耍钱、偷了爸爸二两银子这么点儿事。害得我爸爸也死啦,妈妈眼睛也瞎啦,媳妇也归了人家啦!嗬!……这事情我得打听打听,打听招弟儿嫁这个人是干吗的,比如这个人跟我年岁相仿,人品比我强,这样儿我心平气和;要是年岁比我大,相貌不如我,又没有好事由儿,招弟儿以后受了罪,她得骂我一辈子!我得打听打听是嫁给谁。”
“这不要紧,妈,您只管放心,招弟儿嫁了人,我再娶一个,那不算什么!”
“哎,这话我爱听。”
“那么她嫁给谁啦?您知道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哇!嫁的这个人你也认得,他在这儿做了多少年的买卖啦!”
瑞子一听:
“做了多少年的买卖……我也认得,一定比我年岁大呀,是谁哪?”
“就是卖绒线儿的,那个摇铃儿的王豁子!”
“王豁子?……”
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因为男小孩儿呀对于卖绒线儿的不接近,女小孩都认得。
“哎呀,王豁子!人没到味儿先到!我们小时候儿他就三十来岁啦,如今得过四十!”
“可不是他嘛!”
瑞子这么一听啊,心里头一盆火似的:这不是糟啦!招剃儿得骂我一辈子!怎么嫁这么一个人?说什么我得到她家,把我心里话;为什么不往家写信,怎么个意思,对她说说。让招弟儿明白明白,别让她骂我!心里想:我怎么去哪?不去不行,非去不可!
“妈您睡觉吧。”
“我说话就睡,这不是擦油灯哪吗?这灯净是油泥,多少年就不点它啦,你去倒点儿油,搓根棉花捻儿,好照亮儿,你也睡吧!”
“您先睡,我出去一趟。”
“你上哪儿去呀?你出去上哪儿去?可不许找寻人家李子清去!”
“我上人家那儿干吗去呀!”
“那么你出去上哪儿呀?”
“我到街坊四邻家里,给人家道道谢呀!”
“有什么谢可道的?”
“您瞧,我爸爸死啦,人家帮忙没帮忙?”
“帮忙啦!”
“您眼睛瞎啦,挑挑儿水都得街坊给您挑,我不得给人家道道谢吗?婶子大娘人家照顾您,我回来啦不给人家道道谢,那对吗?”
“对不对的也得明儿去呀!”
“明儿去也行,其实我就是永远不去,人家也不能说什么,可得分怎么回事:我要是要了饭回来啦,我哪儿也不去,人家也不能挑我;如今大小我是个官儿呀,我要不给人家道道谢去,回头人家撇嘴,说我一做了官儿就瞧不起老街坊,这个骂名咱担得起吗?我得给人家道道谢,跟人家说几句人情话。”
“哎,这也对,快点儿去,别耽误着,我这儿给你铺炕,赶紧回来睡觉。”
“是啦,是啦。”
这老婆儿一边说着话,一边儿摸着就把腰刀拿过来啦,怕他拿着凶器。
这孩子打家里出来一看,街坊们都开着门探头儿往外瞧着。怎么?他这一回来,在街上见了几家老街坊,一个传一个,全村儿都知道啦,都探头儿往外瞧着。等见他一出来,乒当光啷,全都把门关上啦!
瑞子到了南头儿,来到李子清的门口儿。李子清住了这么一座小三合房儿,棋盘心儿,北房三间,一东一西,这么个起脊的小门楼儿。家里头明儿聘姑娘,可连棚也没搭,就在墙垛子上贴了两个喜字儿。
瑞子到这儿一想:“我叫门不叫门哪?叫门跟他说什么呀?不叫门我干吗来啦?”刚要上台阶儿,这工夫儿门开啦,打里面出来个老头儿。谁呀?李子清。那位说;“他怎么这么巧,出来啦?”我还没说招弟儿家里这档子事哪!
这门子亲事招弟儿根本不愿意,说死说活不嫁王豁子,天天儿哭哭啼啼,眼睛都哭肿了,脸也不洗,头也不梳!她妈呀就催:
“洗脸吧,洗脸吧。”
“我洗脸干吗呀!”
“梳梳头。”
“我不梳头!梳头干吗呀?!”
“你把那戒指戴上。”
“我戴它干吗呀?!”
“你总得戴呀,那是定礼呀,到时候儿怎么不戴呀!”
“哎,戴!”
戴可是戴呀,她把刘家那俩小戒指戴上啦!圈口儿小,拿剪子撑啊,她给戴上啦!
老婆儿一瞧:
“?,这俩戴它干吗呀!戴黄的呀!”
“我不戴,这俩就是我的装裹!”
嗬,她说刘家这俩小戒指是她的装裹!
老头儿跟老婆儿到一块儿一嘀咕,老婆儿可就骂老头儿:
“你瞧你办这缺德事,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四十挂零才生这么一个姑娘,咱们俩六十多啦,就这么一点儿指望;她要是因为这们子亲事心里一窝囊,这孩子要是死了,我可跟你拼命!”
老头子也没法子:
“已经到这时候儿啦,我有什么主意呀!哎,晚上她要投河觅井这可要命!看着她吧――咱们俩倒换班儿看着,反正到娶的时候儿别出事,就完啦!”
谁看着哪?这刘氏娘家有个侄女,十三岁,小姑娘叫玲儿,把这玲儿找来跟她表姐呀一块儿做伴儿,告诉玲儿:
“我们两口子睡觉的时候儿你可别睡,等我们睡醒了,你再睡觉。倒换班儿看你表姐,多咱上轿,就完啦!”
天天儿这么看着。今天李子清这么一想:“今儿晚上是要紧的关头哇,明儿早晨轿子一来,一上轿就完啦。得弄点儿酒喝提提神。”找了把酒壶,上小酒铺儿打酒去。才推开门儿一瞧,门口儿站了个小伙子,这老头儿就不愿意。因为什么?在老年间,家里有大姑娘,门口儿站着小伙子,他不愿意。
“你找谁?”
瑞子往前一抢步:
“您好,岳父!”
这个人一请安叫岳父,老头儿他不爱听。
“嗨,你怎么胡认亲戚呀,你是谁呀?”
“您不认得我啦?岳父,我不是瑞子吗!”
这儿一说瑞子呀,这老头儿就觉得脑袋一阵发晕!
“啊!瑞子?哎哟!”到跟前一瞧,可不是瑞子嘛!“哎呀!你哪儿去啦?”拉着瑞子的手。
这瑞子说话声音特别大,他为的是好让院儿里听见,说:
“您要问哪,我呀皆因小时候儿没有出息,偷我爸爸二两银子,我爸爸要打我,我跑啦,当了兵,这几年哪差事不错,跟两江总督刘大帅呀当戈什哈,我们大帅呀保举我四品军功,三品顶戴,这回跟着大帅听到北京来,住在贤良寺……”老头儿这么一听:
“啊,啊,啊,你这……”
“我这不是回来啦吗?就为的是完婚回来的,先知会您一声儿,这两天我要完婚!”
嗬!老头儿一听啊,脸也白啦,腿也颤啦,这下子可要了命啦!一个姑娘给了俩主儿,两边儿都有势力,这位是三品,那边是礼亲王府的红人儿,这不是要命嘛!老头儿一肚子话,没地方儿跟他说去。那位说:“怎么会没地方儿说?上茶馆儿说去。”茶馆儿说不成,天什么时候儿啦?定更来天,茶馆儿早就关门啦!再说这儿是姚家井乡下,没有茶馆儿。那么就在门口儿说吧,不行,这几家儿街坊全把门打开,露着一道缝儿,有把脑袋伸出半拉的,有把耳朵搁在外头听的。这车子清也知道:把姑娘给了三豁子,这边的街坊都反对,大伙儿都不愿意理我,我在这儿跟他一说,旁边儿要出来几位街坊一多嘴,一加盐儿,就许出人命!……别处?……苇塘?苇塘怎么说去!菜园子?菜园子怎么说!这不是要命吗!
李子清就怕瑞子进院子,还是非住院里让不可。
“?,这是哪儿的事!你进来,你进来。”
这瑞子正想进去哪:“好好!”进来啦。
进了大门,拐过影壁,这老婆儿可就打上房屋里出来啦。因为什么?听外头话声音挺大。老婆儿可就问:“谁呀?”
他往前一抢步:
“岳母,您好啊!我是瑞子,我回来啦!”
“哎哟,瑞子,你怎么回来的这么巧哪!今儿个你回来啦,明儿早晨你媳妇儿就让人娶走啦!屋里坐。”这就往屋里让。
急得李子清要咽气:
“你往哪儿让啊?往哪儿让啊?”
往北屋一让,跟他闺女就见着啦,他不让往北屋让。
“来来来,东屋里,东屋来!”在东屋让。
这门东屋原先没有人住,如今糊了糊,炕上铺上领席,把被卧摆上,屋里掏一张桌子,俩凳子,就为明天来了亲友好有地方儿坐。
“来来来,屋里来,屋里来!”一拉风门儿,把瑞子让这屋来啦,“坐下,坐下。”
瑞子坐了啦,老头儿也坐下啦,把酒壶往桌地上一放。这老婆儿也进来啦,老婆儿进来拉着这扇风门儿,小脚儿哇,跷着一条腿。
这条腿往这儿一别,一瞧这瑞子,越瞧越爱、越瞧越爱,右手指着老头子:
“哎呀,老缺德呀,你瞧你办的这叫什么事!这位姑爷多好哇!
这么好的姑爷不给,你给那王豁子!你这才叫扔了金条收炉条哪!?!”
“老帮子,你就别抱怨我啦!这就够我受的啦!你别搭碴儿呀,让我跟瑞子――我们爷儿俩说几句话。瑞子,这个事情啊,我这一肚子苦处我跟你念叨念叨。可不是我不愿意把姑娘给你,我愿意给你,小时候定这门亲事的时候也是我先说的,我愿意!谁让你走了六年,一点儿音信没有哪!你爸爸也死啦,你妈也瞎啦!我哪,跟你妈合计了好几回,你妈愿意让我找主儿,我才给你妹妹另找的主儿。阴错阳差,你今儿回来啦,明儿人家娶!如今哪就看你积德不积德,你要是积德哪,你往开里想,明儿个呀让人娶,别让我为难,你哪算救我这条命!你妹妹让人娶了之后,你怎么办哪?往后哇挑着样儿说,你想说谁家的姑娘我给你说去,我这儿还有五亩园子,四亩苇塘地,我全把它卖了,这座三合房儿也卖了,卖了之后哇,这笔钱完完全全都帮着你成家!这个哪,是你的一份德行!你要是不做德行哪,你是非要招弟儿不可哪,也就是让我急死!两条道儿由你挑,做德行不做德行在你!”
要说李子清说的这篇话是有理的话,人家有理,转聘是他妈的主张。瑞子到了这个时候儿,低着头是一句话也没有啦,怎么哪?跟人家说不出理去呀。他来的那份儿意思呀,也就是想把自己的肺腑之言说说,让招弟儿知道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儿发生变故啦!发生什么变故啦?外头有人。难哪?这里这么一嚷一说,玲儿这孩子来啦!把窗户纸捅一个窟窿,往屋里这么一看,一看她这个姐夫,嗬,长得漂亮,穿的衣袋也整齐,缎子袍子、咔啦马褂儿。就埋怨他姑父:哼,老缺德,这么好的姐夫他不给,给那么一个王豁子!她看了一会儿,可就上北屋去啦。
这招弟儿听说有人来啦,也不清楚怎么回事,正在屋里抹眼泪儿呢!
“姐姐,你别哭啦,这个姐夫来啦!这个姐夫可漂亮啊,可比那豁子姐夫强!走,我带你瞧瞧去!”
招弟儿跟玲儿出来啦。来到这儿,这玲儿一指窗户上的窟窿,意思说:你不用捅啦,我这儿捅了一个啦。这招弟儿从窟窿里一瞧自己的丈夫,打小时候就漂亮,到这时候儿出息得更好看啦;一听他爸爸说的话,她反对,她在外头咬牙:活该,活该!气死你,气死你也不多!嫁豁子?我是不嫁他!反正我是绝对不上轿,即便上轿我也死在轿子里!今儿他回来正合适!
再一瞧哇,这瑞子一低头,看这个意思呀瑞子要点头,招弟儿可就急啦,到这时候儿可就憋不住啦,一拉风门,使劲大啦,把门拽开啦,把她妈扔一跟头!――她妈正在这儿跷着一条腿,拉着门站着哪,咣当一下子,门也掉下来啦,老婆儿也摔倒啦:
“哎哟!”
招弟儿不管她妈,一步就跨进来啦,沉着脸,屋里人就一愣!她就说:“小瑞子!到这时候儿废话甭说,有用的话再说,你干什么来的咱们说什么。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要我不要?”
瑞子站起来说:
“我为什么不要?”
“要哇?要哇咱们俩走!”
到这份儿上,这瑞子:
“好,咱们走!”
“我走不动!”
“我背着你!”
这招弟儿说话就上炕,一上炕,这瑞子一转身儿可就把招弟儿背起来啦,招弟儿一跪腿儿,瑞子找着她磕膝盖。
李子清这么一看,一阵冷笑:
“嘿嘿,好好好,哎呀,儿大不由爷呀,不用说女的啦!走?走可不行!瑞子,我告诉你,如今我也没有主张啦!一个姑娘绝不能给俩主儿,到这时候儿没有别的,咱们官断民服:就这一个姑娘,它说给谁就给谁。咱们手拉手儿打官司去!”
这瑞号一听:“打官司?不能去呀!”他知道一经官司他准输,可到这时候儿绝不能让啊!这儿背着:
“岳父,今天无论怎么我得把人背走。刚才您说的那话,也甭管对是不对,谁说转聘也甭管啦,反正我是要人!别人的话不听!您是老的,方才您说把这几间房、几亩地卖了,帮我娶媳妇儿,这份地意思我领情啦!我把人接走了哇,我包赔那边儿的损失!人算我接走啦!养儿得济,养女也得济,养活你们老两口子,养老送终全是我的事,我那儿还有一个妈,我把你们老两口子跟亲生父母一样看待。人不让我接走,咱们爷儿俩就不是翁婿啦,可就是对头啦!我可不客气啦!”
“哈!”李子清一乐:“好小子啊,你跟我对头!你不客气!不客气怎么样哪?我就是不让走!你敢把我怎么样?!”
招弟儿在后头:
“你是娶媳妇来啦还是打架来啦?快走不完啦嘛!”
这瑞子哪:
“好!老爷子您躲开,我们走!”
“我不能躲开!”老头儿过去堵着门儿:“我不能躲开,你非把我弄死,我才能躲开哪!活着不能躲开!”
这瑞子急啦,这手拢住了招弟儿磕膝盖,腾出这只手来一扒拉他岳父。老头儿六十多啦,身上没劲儿啊,他二十多岁,天天儿净练,老头子一歪就倒到桌子上啦,呱喳!桌子躺下啦,凳子也趴下啦,连酒壶带茶碗唏哩哗啦满碎!
“哎哟!”
哎哟了一声,咚!老头儿就摔到那儿啦!
就在这么个工夫儿,瑞子背着招弟儿一步就蹦出去啦。
这老婆儿哪,摔了个跟头起来之后,在院子里听着,不管!这小丫头也在院儿里瞧热闹儿!
瑞子把人背走啦,这老头子:
“哎哟,这不要命吗!老婆子,你追去,你追去呀!”
这老婆儿就追出来啦。按说老婆儿说什么也追不过年轻的啊,可就仗着这样儿啊,瑞子身上背着一个人哪,跑得就慢多啦!老婆儿在后头追:
“招弟儿,招弟儿!站住!我跟你们说句话!”
街坊哪,关门闭户,谁也不往这里掺合。
“招弟儿!瑞子!你们站住!我跟你们说句话!”
这会儿可就追出来不近啦。招弟儿一拍瑞子的肩膀儿:
“放下放下,看她说什么。”
瑞子把招弟儿放下啦。老婆子走到跟前儿直喘:
“哎呀,招弟儿,你放心啊,我跟你爸爸不是一个心气儿。你爸爸站不起来,他让我追;要不我不追,我追呀有我的事情:我愿意你们俩人走,可我不放心,我问问你们俩人上哪儿?”
“上哪儿?到我们家去呀!这您只管放心,您先回去。刚才找不对我岳父那样儿就出不来!往后我再给他跪着赔不是。您回去把我岳父扶起来,看看伤着哪儿了没有?”
“我问你们上哪儿?”
“上哪儿?回我们家去,我们有家呀,这不快到了吗!”
“哎哟,傻孩子,我迫你们来呀就为这个!你们家去可不成,你那儿有一位瞎妈,什么事也办不了!这媒人左大脚哇可就在北头住,这儿一闹她就知道啦,回头就给那头儿送信,那头儿赵三丰可有势力,他准带人抢亲来!到你们家里一抢,这不就麻烦了吗!”
瑞子一声冷笑:
“岳母,您只管放心,他们来了更好啦,哈哈,我弄死一个够本儿,弄死俩赚一个!”
“嗬!傻孩子!你是回家完婚来啦,是跟他们拼命来啦?弄死人你得抵偿啊!即便你跟他们拼命,到那时候儿他们来的人多,都有家伙,你跟他们一打,谁顾招弟儿啊!七手八脚把她弄走啦,你不是白落一场空吗!”
“嗯,不回家,我们哪儿去呀?”
“招弟儿,上你老勇那儿去吧!她那儿房子多,先在那儿躲避几天,别出来。打听好了怎么回事,我给你们通个消息。这场官司反正得打。先上你老舅那儿躲躲再说!”
招弟儿搭碴儿啦:
“好吧,您瞧我爸爸去吧,我们上老舅那儿去啦,您放心吧。走走走!”
这瑞子哪,也知道她老舅在哪儿。
“哎,上你老舅那儿去我就放心啦!”这老婆儿回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