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北京,哈德门――就是现在的崇文门――外,有条花市大街。过去,那可是个繁华的地方。街道两边净是些大买卖,街边上小摊小贩也很多,可最多要算看相测字的啦!
明末清初,那儿有个测字先生姓邵,叫邵康节[邵康节(1011-1077),北宋哲学家。名雍,字尧夫,谥号康节。范阳人。后移居共城(今河南辉县),屡授官不赴,隐居苏门山百源之上。后人称为百源先生。邵康节研究阴阳八卦,参杂道教思想。过去看相测字等迷信职业者,都把邵看作祖师爷。这段相声以邵为明末清初时人,并出现在北京,显然是附会之说。]大家都说他测的字灵呀!因此他的生意就特别好,别的卦摊一天难得看仁俩的,有的还能两三天不开张。为什么呢?满嘴的江湖话,净骗人,可不康节先生就不一样啦!出口成章,按字义断事。首先大伙听着次不讨厌。至于是个是个个部灵,那可不能那么说。因为他名声大,即便算得不准,大伙儿也都说“差不离”。用现在的话来说,有点儿个人崇拜。
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名声呢?因为他给皇上测过字。大伙儿想:皇上都找他测字,那还能没本事吗?所以上他那儿测字的犹多,生意就比别的那些卦摊都好。
他给哪个皇上测过字呀?明朝的末代皇帝明思宗――崇侦。啥!这也是个倒霉的皇上。过去有句俗话“倒霉上卦摊”嘛!要不是倒霉,能去测字吗?
崇侦不是住在官里头嘛,他怎么跑到花市大街去了呢:因为闯王李自成、大西王张献忠还有十三家造反啦!闯王的起义军已经快要打到北京城啦!城里可透着有点儿乱。他微服私访,打算悄悄打听打听老百姓对朝廷有什么议论。再说天大打败仗,他在宫里也烦呀!
他一个人,连贴身太监都没带,脱下龙袍换上一身老百姓的衣裳,带了点儿散碎银子,就出了皇城啦,溜溜达达地就来到花市大街啦。见甬路边上围着好多人,崇祯踮起脚跟住里一看,原来是个测字摊。只见一人刚测完了字,对测字先生说:“邵先生,您多受累
了!我回去照您的话去找,准保能找到。”说完这话,付了卦金,转身就走啦。看热闹的也散啦。崇祯心想:原来这位就是邵康节,怪不得这么多人围着看哪!――连住在深宫的皇上都知道邵康节的名字,您想,他的名声有多大?人一散,邵康节的卦摊就亮出来啦。
崇祯一看这个邵康节长得倒像个念书的人儿,六十来岁,花白的胡须。身上穿得也挺干净。面前摆了个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块小石板,半截石笔;一个木头匣子,里面放着很多的字卷儿。要是测字呀,就抓个字卷儿。不抓字卷儿,在石板上写个字也行。不会写字的呀,嘴说个字儿也可以。
崇祯一想:我这皇帝已经到了山穷水尽啦,不如测个字问问,我这江山还保得住保不住呀?
“先生,请您也给我测个字儿。”
“您拿个字卷儿吧。”
崇祯心想:他那字卷儿不能拿。写那些字卷儿都是他自己选的,哪个字他都编得有词。“我甭抓啦!”
“那您写个字也行。”
崇祯又想:我也别写了。“干脆我说个字吧!”
“那也好。”
“我说什么呢?”崇祯想。正这么个时候,从背后过来两个过路的,一边走一边说:“兄弟!你开玩笑怎么没完没了的,还有没有完啦?”
崇祯一听:有完没有?嗯,我就测个“有”字吧。“先生!我说个‘有’字吧!”
“哪个有呀?”
“就是有无的有。”
“噢!”邵康节拿起石笔,在小石板上写了个“有”字。“您问什么事呀?”
“我是为国担忧呀!我打算问问大明江山还保得住保不住呀?”
邵康节一听,心里打了个顿:面前站着这位是谁呀?一不问婚丧嫁娶,二不问丢财失物,单单问这大明江山保得住保不住呀?一定不是平民百姓。他回头看了看,卦摊周围有没有看热闹的人。他干吗看呀?他看看要是有人他就不敢说啦。怎么啦?因为那年头是“莫谈国事”呀!万一看热闹的人里头掺杂着一两个东西厂锦衣卫的人听去了,那邵康节就麻烦啦!什么是东西厂、锦衣卫呀?就是专门替皇上打听消息的,谁说了对朝廷不满意的话,当场就能给抓走。
邵康节一看,幸好,卦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小声跟崇祯说:“老乡!这个字您问别的什么事都好。”
“怎么呢?”
“‘有’嘛,没米有米,没钱有钱。您问大明江山保得住保不住呀,可不老太好的。”
“你不是说‘有’嘛,没什么都有哇,怎么问到江山这儿就不好了呢?”
“您问的是大明江山呀!这个‘有’字就不能那么解释啦!您看这个‘有’字,上头一横一撇是‘大’字的一半;下头‘月’字是‘明’字的一半。大明江山上下都剩下一半啦,您想那还好得了嘛!”
崇祯一听,心里吓了一跳:解释得有道理呀!可脸上不能带出来。“先生,我刚才说的不是有无的‘有’,是朋友的‘友’。”
邵康节在石板上又写了个“友”字。“这个字您问什么事呀?”
“还是问大明江山呀!”
邵康节说:“您这个‘友’字还不如刚才那个‘有’字哪!”
“怎么回事?”
“您这个字形是‘反’字出头哇,‘反’字出头就念‘友’呀。反叛都出头啦,大明江山可就危险啦!”
崇祯心里又咯噔了一下。马上改口说:“先生!刚才那两个‘有(友)’字我都说错啦,我是要说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那个‘西’。”
“噢!您说的是申酉戌亥那个‘酉’呀?”
“对啦!”
“还是问大明江山吗?”
“哎!”
“那可就更糟啦!”
“怎么更糟啦?”
“啊!这个‘酉’字还不如刚才那两个哪!不但大明江山保不住,连皇上都得不到善终。”
崇祯一听,脸都白啦!“怎么皇上还不得善终呀?”
“您想嘛:天下数皇上为‘尊’呀!皇上是至尊天子呀!这个“酉’字就是‘尊’字中间那箍节儿(北京土话,一段的意思)。您说这个‘尊’上边没头,下边没腿,这皇上还活得了嘛!连皇上都缺腿少脑袋,这大明江山还保得住吗!”
崇祯一听:这话有理呀!这江山是保不住啦。我连脑袋跟腿都没啦,还活什么劲儿呀?为了保住全尸,连皇宫都没回就上煤山啦――就是现在的景山公园,找一棵歪脖树就吊死啦!
历史上说,崇祯是在李国祯棋盘街坠马后(崇祯手下名将,被闯王在棋盘街刺伤坠马身亡),闯王李自成进了北京城,崇祯带着太监王承恩才上煤山上的吊嘛――那是史书误
记。那阵崇祯已吊死半个月啦!王承恩才去凑个热闹,想在历史上留个忠君尽义的好名声――沽名钓誉嘛!他找皇上找了十四五天都没找到,后来才在煤山看见崇祯在那棵歪脖树上吊死啦,怕回去不好交差,心想:干脆我也在这儿将就吧!太监王承恩这才在崇祯脚底下吊死的。他们俩上吊前后相差半个月哪!历史上说两人一块儿死的,那是小道儿。我这才是正根儿哪!
闯王迸了北京啦,市面上也平静啦,邵康节上景山遛弯儿去啦。一看,歪脖树上挂着一个。“我认识呀!噢!不就是那天找我测仨(有、友、酉)字的那位嘛!再一看,下边吊着个太监。“噢!这甭问啦,肯定是崇祯皇上呀!哈哈,我说皇上不得善终,怎么样?上吊了吧?我字儿测得灵呀!”从这儿邵康节逢人便说,见人就讲,他给崇祯皇上测过字,灵极啦!这一宣传呀,就有那么些人爱传话,一传十,十传百,邵康节更出名啦!
这话传来传去就传到九门提督耳朵里去啦!这个九门提督是满人呀!闯王手下哪来满人呀?因为李自成进了北京城,骄傲啦!腐化啦!铜棍打死吴兵部,占了陈圆圆,把在山海关的吴三桂可给气坏啦!“冲冠一怒为红颜”嘛!吴三桂这才下沈阳搬清兵,当了汉奸啦!九王爷多尔衮带兵进关,李自成战死湖北九官山啦。江山易鼎,改国号为清啦。我刚才说的那位九门提督换了满人啦。
当时的九门提督权力可不小,相当于现在的卫戍司令呀!内九门就是:前、哈、齐、东、安、德、西、平、顺,九门提督衙门就设在哈德门里头。内城那八座城门都挂的云牌――“点”,唯独哈德门挂的是钟。九门八点一口钟嘛!因为九门提督衙门设在哈德门那儿哪!他那儿一敲钟,其他的八个城门跟着敲点:“关城喽!”――您说他权力大不大?
这个九门提督不但是满人,还是正黄旗,黄带子,铁帽子王爷呀!街面上传说邵康节字测得灵呀!给崇祯测过字,说皇上不得善终,崇祯真上吊啦!这话可就传到九门提督耳朵里头去啦。怎么那么快呀?九门提督衙门就在哈德门里头,邵康节就在哈德门外头花市大街摆卦摊儿,没多远呀!那传得还不快嘛!
九门提督听到这话儿,说是妖言惑众:世间有这事儿,测个字就能知道生死呀!这都玄啦!我就不信有这样的事。找他去,看看他究竟有多大本事!提督大人换上便服,出了辕门,跨上骏马,后边跟了八个亲兵小队子,保护大人。就出了哈德门啦。到了花市大街,大人一看,嚯,卦摊儿还真不少,哪个卦摊儿是邵康节的呢?问问。当时翻身下马,这会儿来了个过道儿的,九门提督怎么问呀?他一挽袖子,眼睛一瞪,冲着这个过道儿的,“站住!”
把这位吓了一跳。“干吗呀这是?凶神附体啦!……”
“我问问你,邵康节在哪儿算卦?”
这位一想:有你这么问道儿的吗?我该告诉你呀!刚想发作。仔细这么一瞧呀,又吓回去啦!怎么?他看见这位屁股后头还跟着八个弁兵哪!其中一位拉着马。他不敢发作啦,这位小不了,他说:“您问邵康节的卦摊呀,这儿不是嘛!”
说着他手往马路下一指。怎么往下指呀?在明、清那会儿,马路叫甬道,路面比便道高。提督大人顺着他手往便道一瞧,果不然有个卦摊儿。他就奔这卦摊儿来啦!
“你叫邵康节吗?”
“啊!”刚才他问道儿的时候,邵康节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心想:甭问,这位来头不小呀!
“我听人说你测字灵呀?”
“那也不敢这么说,反正八九不离十呀!”
大人一听,嚯!口气不小呀!“你给崇祯测过字呀?”
“啊!”
“你说他不得善终?”
“他煤山上吊啦!”
“那我问问你:我能不能善终?……?!我问这干吗呀!你也给我测个字。算对喽我拿一两银子给你。算不准我可砸你的卦摊儿。”
艺高人胆大,邵康节并没心虚:“您拿个字卷儿吧!要不说个字,写个字也行。”
“那我就拿个字吧!”大人一伸手,就在小木匣里拿了个字卷儿。邵康节接过去一看,是个“人”字。
“此字念‘人’。您问什么事呀?”
大人一想:我问什么事呀?我没事儿。我赌气来啦?心里这么想呀,嘴里可没这么说。“我呀?……我是让你给我算算我是什么人?”
邵康节一听,心想:有你这么测字的吗?你是什么人,你自己还不知道嘛!你还用得着测字吗?噢,这是考我呀,找我赌气呀!
邵康节抬头把九门提督上下打量了几眼。看这位六十多岁,长得五大三粗,穿得好:宝蓝横罗的大褂,琵琶襟的坎肩;头上戴了顶纱帽头儿,正中一块帽正是碧玺的;一伸手,大拇指儿戴了一个翡翠的扳指儿,水头儿好,是真正的祖母绿呀!再说他说话那派头儿,显着他财大气粗。嗯!甭问,八成是个当官的。“您要问您是什么人呀?您是一位当官的老爷。是位大人。”
“嗯!”他心想:怎么知道我是当官的呢,认识我呀?不能呀!也许是从我的衣着打扮看出来的。既然他看出我是当官的啦,我再问问他我是文官武官?这他就看不出啦。
‘不错!我是个当官的。你再给我算算,我是文官还是武官?”
邵康节一听:这,我怎么知道你是文官武官呀?有这么测字的吗!可是,再仔细一想呀,大人是骑马来的。武官骑马,文官坐轿嘛!大拇手指儿上还戴了个扳指儿,那是拉弓射箭用的东西,噢!八成是武职官:“大人!您要问您是文职官武职官呀?”
“啊!”
“您是武职官。”
大人一听:哎呀!他还真有两下子哪。“对!我是武职官。你再给我算算我是几品官?什么官衔?”
“这?”邵康节心想:这我没法算。武职官多啦:提、镇、副、参、游、都、守、千、把、外委。我知道你是什么职位呀?又一想:算不准都要砸我卦摊儿,要不算还不得给我发(古时刑罚的一种。即充军发配。)了啊!“您是什么官衔呀?……”邵康节说话怎么拉长声呀?他想词儿哪!他一想:这位是穿便服来的呀,要是穿官服来的就好啦!那还用说吗!官服上前后有补子:文禽武兽。大帽上有顶子:红、蓝、白、金。他一看就知道啦!这位穿的是便服,看不出来呀!“您……您……是几品呀?”邵康节一眼看见大人身背后那八个亲兵小队子啦!大人穿的是便服,可他们穿的都是号衣呀!头上打着包头。号褂子外边套着大红坎肩,青布镶边儿。前后心白月亮光儿。有字:后背心是个“勇”字,前心是“南司”。邵康节笑啦!知道啦!南司是提督衙门呀,北司是顺天府――好嘛!大人身上虽然看不出来呀,可他小队子给他戴着记号哪!“回大人的话,您是当朝一品呀!”
“什么官衔?”
“您是九门提督兼五城兵马司――军门大人。”
“啊,神仙呀!我就不信你测字这么灵,三天之内我非砸你的外摊儿不可。”一赌气就要走。
邵康节说:“启禀大人,您还没给卦金哪!”
“啊!差点把我气死,你还要钱哪?”
“军中无戏言嘛!”
九门提督往他摊儿上丢了块银子,约摸有一两多重。带着人就回衙门啦!――合着闹了一肚子气,还花了一两多银子。“花钱买生气”就是那年头儿留下的。
大人回到提督衙门连饭都没吃。晚上气得睡不着觉。干吗呀?他想主意哪!打算想个主意把邵康节的卦摊儿给砸了!“我说三天之内砸他的卦摊儿,我非砸不可。军中无戏言嘛!”
要说在那种社会,甭说身为九门提督,就是一个弁兵,砸个卦摊儿还不容易嘛!就是剐了测字的也没什么了不起,随便加个罪名就办了。可是堂堂九门提督为了表示自己有能耐,不想随便砸摊儿抓人。他还真想试试邵康节,如果真会神机妙算,还想保荐他当军师哪!
大人一宿没合眼,想了一宿想出个主意来。这个主意可损点儿。天一亮就起来啦,要搁着往天还睡哪。今天他憋着砸邵康节的卦摊儿哪!到了书房把伺候他的给喊起来啦,这跟班儿的叫来喜,四十来岁,细高挑儿,有点水蛇腰,外带是个八字脚。这个样子是好的呀!大人往哪儿一坐,他往旁边一站,甭弯腰,那毕恭毕敬的样子就出来啦!
“来喜呀?”
“哎,伺候大人。”
“今儿你也别在家里伺候我啦,你把我的官服换上,带着八个亲兵小队子,上花市大街找邵康节那儿测个字。什么事你都甭问,就问他你是什么人?他只要说你是当官的,回来跟我说,我就赏你五两银子,带人去砸他卦摊儿。”
“哎,是大人。”
老妈子从后面把大人的官服拿出来啦,来喜把官服一换就往外走。
“回来。”
“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
“你到那儿千万别拿他那写的字卷儿呀,那有毛病,你自己写个字吧。”
“回大人的话,小人没念过书呀,不会写字呀!”
“浑蛋!连简单的都不会写吗?你就写个人字儿就行啦,一撇一捺,这还不会嘛!”
“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