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您小时候娇着哪。
乙:那当然。
甲:(向观众)您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娇吗?千顷地,一棵苗儿。他爸爸亲哥儿四个,虽然分居,都是财主,他大爷叫X半城。
乙:怎么叫X半城?
甲:就是一个都市,房产地业有他一半儿。
乙:您听听。
甲:他二大爷乡下财主,叫X千顷;他老叔儿X百万;他爸爸叫老员……
乙:啊?
甲:外。
乙:到这儿您最好别喘大气。
甲:亲哥儿四个都是财主,到他这辈儿人少了,要不然怎么叫千顷地一棵苗儿哪。头一个儿你大大爷要过继你。
乙:对,绝次不绝长。
甲:你二大爷也要过继你。因为你,他们哥俩儿犯心。你老叔还要兼祧,你爸爸不撒手儿,四门儿守一个儿,老哥儿四个拿你当心尖儿一样。
乙:心尖儿。
甲:眼珠儿一般。
乙:可不是眼珠儿嘛。
甲:亲哥儿四个就一个眼珠儿。
乙:仨瞎子,一个一只眼。
甲:爱如掌上明珠,光奶妈儿就六个。
乙:六个奶妈儿,吃得了吗?
甲:不是全吃。还有一个医生哪。
乙:医生干吗?
甲:得验奶。
乙:干吗还验奶?
甲:这大有关系。每天早晨每个奶妈儿挤出一酒盅子奶。六个酒盅子一边儿大,容量一边儿多,上上天平,分量重的留下,分量轻的就不要了。完事儿搁太阳地儿晒,晒完了,大夫一看,奶里有血丝不能吃。
乙:为什么?
甲:这叫浑奶。有黑点儿不能吃。
乙:这叫……
甲:火奶。上边儿有清水儿不能吃。
乙:怎么哪?
甲:这叫灰奶。
乙:多讲究。
甲:一晒得起油皮儿,把油皮儿挑(tiao)出去,往墙上一泼,跟冻子一样,还是不能吃。
乙:怎么哪?
甲:这叫毒奶。往墙上一泼,哗!流到底儿也不能吃。
乙:怎么?
甲:这叫清奶。
乙:怎么才能吃了?
甲:第一得分量重;第二一晒得起油皮儿;往墙上一泼,流到半截儿定住了,好奶!这才给你吃哪。
乙:这六个奶妈儿谁的奶最好?
甲:这六个奶妈儿的奶都不如你妈的奶,你妈的奶最好。你妈的奶好可不给你吃。
乙:为什么?
甲:让你爸爸挤出来,装瓶儿送走了。
乙:我是牛犊儿!打刚才我听着六个奶妈奶一个孩子就不像话。
甲:六个不都是奶妈。有看着你的,有哄你玩儿的。
乙:看着的叫看妈儿,奶着的叫奶妈儿。
甲:看妈儿、奶妈儿连男仆七八个人儿哄着你。出去不能太远了,十分钟看不见你,你爸爸就找。
乙:为什么?
甲:怕底下人给你气受。要是逛个庙会,上个市场,你爸爸亲自带着你。卖玩意儿的看见你,喜欢了。
乙:怎么喜欢了?
甲:包圆儿的来了。那一年你爸爸带你上东安市场买玩意儿,你爸爸亲自领着你,看妈儿、奶妈儿、底下人跟着你,还有俩底下人抬着一个筐。
乙:抬筐干吗?
甲:盛玩意儿。这还不算了,老妈儿拿着的,抱着的。
乙:买这么些玩意儿干吗?
甲:回家招小孩儿哄你玩儿,显摆你玩意儿多。
乙:真正败家子儿。
甲:那阵儿使现洋。一进北门儿就买起,花了九十多块现洋,东安市场还没逛一半儿哪。
乙:拿钱糟。
甲:到如今我还记得,在东安市场大院儿门口儿上,有个摆地摊儿的,这个卖玩意儿的把你爸爸气着(zhao)了。
乙:卖什么的?
甲:地下搁个洋瓷盆,里头有点儿水,身后有个大口袋,打口袋里掏出几个玩意儿来搁到洋瓷盆里。
乙:什么玩意儿呢?
甲:这种玩意儿有这么大个儿,四条腿儿,一个小尾巴儿,脖子挺长。
乙:啊,啊。
甲:绿真儿真儿的,盖儿上有花纹儿。
乙:啊,卖金龟的。
甲:硬盖儿王八。
乙:就是那玩意儿。
甲:你小时候就爱那个。老远你就瞧见了,你那阵儿说话舌头不老利落的。
乙:到如今我说话也不利落。
甲:你爸爸领着你,你说话这个味儿。
乙:什么味儿?
甲:“爸爸爬了。”
乙:唉,怎么爸爸爬了?这是我跟我爸爸说:玩意儿爬了。
甲:小孩儿说话就那样儿。
乙:您把话说连了,我不爱听。
甲:你爸爸不喜欢这个,你爸爸不让买:“不要那个,那个脏!”
乙:原本就脏嘛。
甲:“爸爸不脏。”
乙:还这么连着说。
甲:你爸爸说:“那个咬。”你说:“爸爸不咬。”
乙:这么说多难听啊!
甲:你爸爸拧(ning)不过你去,你说买就得买。你爸爸说:“买一个。怎么卖呀?”嗬!这个做买卖的可真厉害,他们算想到家了。这叫娇妻爱子不轻饶。瞧你们有钱,带着好些底下人,抬着筐,筐里满满当当都是玩意儿,奶妈儿有拿着的,有抱着的。你爸爸挺长的胡子,你这么点儿,这一定是老儿子。心尖儿宝贝儿。遇见这个主儿,就胡要价儿,愣要跑了,不要少了。哪(na)怕你生气哪,你有多大势力,也不能把卖玩意儿的枪毙。一大关你不买。你不买,孩子就哭,孩子哭死与他没关系,不让你孩子哭,就得让他敲这竹杠。
乙:这行人都琢磨到家了。
甲:你爸爸一问:“怎么卖呀?”其实仨铜子儿一个,一块洋钱换五百多子儿哪。你要十倍价钱也超不过一毛钱去。
乙:这他要多少钱?
甲:要十块一个。
乙:这不是讹人吗!
甲:你爸爸倒不在乎这十块钱,这事儿叫人生气。
乙:明摆着气人嘛!
甲:气得你爸爸脑门儿都绿了。
乙:啊!唉,这像话吗?我爸爸脑门儿绿了像话吗?
甲:他这不是气的嘛。
乙:气得也不能气绿了。
甲:那怎么说哪?
乙:你得说把我爸爸脑门儿气青了。
甲:唉,对!气得你爸爸脑门儿青绿青绿的。
乙:不要这个绿呀!净青不绿。
甲:气得你爸爸脖子都长了。
乙:这才现原形!像话吗?
甲:这不是气的嘛。
乙:怎么气,脖子也不能长了。
甲:气得脖筋蹦起来了。
乙:这还像话。
甲:要说你爸爸,别看生气,不失身分。你爸爸跟他讲理。
乙:这是话。
甲:你爸爸过来一拍胸脯儿:“你要卖我十块钱,你瞧我值十块钱吗?”
乙:你拿我爸爸开行市是怎么着?
甲:你爸爸气得把话说连了。
乙:这事儿真让人生气。
甲:气得你爸爸说:“钱,我们有的是,就是不这么花,你讹人哪,我们不买。”
乙:对,我们不买。
甲:你要是走了,你爸爸多痛快。你那时候小啊,不懂事,就是不走,坐在地下搓脚儿。
乙:我小时候是这脾气。可气。
甲:一边儿搓脚儿一边儿哭:“爸爸十块钱不贵。”
乙:爸爸不贵?
甲:你跟你爸爸说,这个王八十块钱不贵。“买爸爸。”
乙:怎么还那么说呀!
甲:你原来说话就不利落。再一哭,更不利落了。
乙:就是。
甲:你一哭,你爸爸就心疼,就得花这十块钱。你爸爸赶紧哄你:“别哭了,别哭了,宝贝儿。咱买,买一个,挑,给他钱。”
乙:我这拧脾气!
甲:当时你不哭了,挑了一个,你爸爸给他十块钱,可是气儿不出。
乙:那一定气儿不出。
甲:你爸爸给钱的时候,要说两句闲话。
乙:那是得说他两句儿。
甲:“瞧好了钱哪,假不假?假了可花不出去。十块钱可给你了。你这儿可还有一口袋哪,这盆里还有五六个,可都照我们这样儿卖。”
乙:你怎么还拿我爸爸做行市?
甲:你爸爸那意思,这些个你都卖十块钱,卖九块九你都不是人。
乙:这对,这对。
甲:当时你爸爸生气了。可是到家你爸爸喜欢了。
乙:怎么喜欢了?
甲:省了钱了。
乙:十块现大洋买一个王八还省钱?!
甲:一定省了钱了。
乙:怎么哪?
甲:你算,一进东安市场就买起,还没走一半儿哪,就花了九十多块钱,逛完市场再花一百也到不了头儿。买了王八,别的不要了,这不是省了钱了嘛。
乙:要是这么一说,是省了钱了。
甲:还有一样儿让你爸爸痛快。你爱哭,一哭哄不好,买这么一个玩意儿,你就不哭了。
乙:我跟这王八倒有缘。
甲:你爸爸疼你。
乙:那是疼。
甲:那父子缘分儿大了。
乙:啊?
甲:你爸爸怕咬着你,那个玩意儿咬上不撒嘴。你爸爸找绳儿拴上王八一根儿后腿儿,让你在地上拉拉着玩儿。嗬!你更喜欢了,一边儿拉着它,一边儿跑,一边儿嚷:“爸爸跟着我跑,爸爸跟着我跑。”
乙:这像话吗!
甲:你让你爸爸跟你玩儿。
乙:我爸爸跑得动吗?
甲:小孩儿哪儿懂那个。吃晚饭你也拿着它,睡觉也拿着它,那玩意儿不能在屋里搁,乌龟一撒尿屋里味气大了。你爸爸打你手里拿过来,一瞧,王八腿儿都破了,明儿再拉就拉死了。你爸爸慈善,把绳儿解开了,拿到当院儿,用花盆儿扣上,明儿早晨换条腿儿再系上。这下儿惹了祸了。
乙:怎么惹了祸了?
甲:也不知是护院的,打更的,也不知是底下人,把花盆儿碰了,王八跑了。第二天你一睁眼就找,翻开花盆儿一看没有了,你哪儿答应啊!
乙:又犯拧脾气了。
甲:你躺地下打滚儿,哭:“爸爸跑了。”
乙:爸爸没跑,那王八跑了。你说清楚点儿。
甲:你爸爸赶紧派人找,前后好几道院儿全找了,没有。
乙:那哪儿找去。
甲:你爸爸着急,你哭上没完哪!你爸爸哄你:“宝贝儿,回头再买一个去。”“回头不行,我还拉拉着玩儿。”“这阵儿他还没摆摊儿哪。吃完饭行不行?”你在地下打滚儿:“我一时不等。”你爸爸也是溺疼:“那可怎么好哪!”“我就这么拿着玩儿。”“来!拿绳子,拴上我腿,拿着我玩儿。”
乙:没听说过,没有这么娇的。
甲:知道你爸爸为什么这么娇你吗?指着你改换门庭哪。
乙:我不就说相声吗?
甲:往后必有大发展。
乙:是吗?
甲:你不凡。
乙:怎么不凡哪?
甲:您念过《幼学》(中国旧时蒙学课本《幼学琼林》,简称《幼学》。)吗?
乙:没念过。
甲:《幼学》有这么两句:“不凡之子,必以奇生;大德之人,必得奇寿。”生你的时候有个先兆儿。
乙:什么先兆儿?
甲:你妈做了一个梦。
乙:做梦有什么新鲜哪?
甲:梦跟梦不同。
乙:什么梦?
甲:你妈梦见南天门开了。
乙:噢(ou)!
甲:打南天门出来一副銮驾,有一百多个仙女儿,一堂音乐,有二十四对檀香炉,仙童捧着,当中有个老太大,穿那个衣裳,戴那个帽子,就仿像《算粮?登殿》的王宝钏一样。骑着个牛,抱着个小胖小子儿,小胖小子儿脖子上还带着个锁,锁上的字是长命百岁。后头有两个童子,一男一女。每人举着一块大嗦拉蜜糖。这个老太太就把这个小胖小子儿送给你妈了。你妈一乐,醒了,原来是个梦。你爸爸也做了个梦,跟你妈做的梦一样,梦梦相同。要不怎么出奇呢!
乙:不错,啊,有这么档子事,我小时候也听说过,我姥姥跟我提过,无非您说的不老详细的,打南天门出来的那个老太太那是送子娘娘。穿那衣裳,戴那帽子碍不着王宝钏什么事,那是凤冠霞帔。骑着的不是牛,那叫麒麟。举着的不是嗦拉蜜糖,那叫龙凤扇。打扇子两个童子一男一女呀,那是金童玉女,抱的那个小孩啊,那就是我。
甲:这是怎么回事儿哪?
乙:你不懂啊,你没听人说过麒麟送子麒麟送子的?
甲:听说过,怎么回事?
乙:就是我。
甲:噢(ou)!哎呀诸位,您看不凡吧!麒麟送子,打这儿,你妈身怀有孕,等到十个月没生你。
乙:你看,过月儿的小子贵如金嘛。
甲:过一个月,过俩月,没生。
乙:想当初,秦始皇十仨月。
甲:你比秦始皇厉害,十八个月还没生你。
乙:嗬,您听听。
甲:你爸爸可着了急了。
乙:着什么急呀?
甲:你没瞧那票上写着哪嘛:“言明十八个月为满,不赎变卖做本,虫吃鼠咬各由天命。”
乙:啊,你把我当(dang)当(dang)票了。
甲:赶紧请医生,中西医请了不少,可是哪位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乙:经验少。
甲:后来宛转周折请了一位太医院老先生。这位老先生九十多岁了,这一诊脉才诊出来。
乙:还是经验嘛。
甲:诊完了脉,给你爸爸道喜。说:“您的夫人怀着是一位令郎。”你爸爸说:“狼!是白眼儿的,是四眼儿的?”
乙:嘿!我是狼崽子。
甲:大夫说:“报喜不报忧。您这小孩儿造化太大,不易落生,保大人不能保小孩儿,保小孩儿不能保大人;母子不能两全。”当时你妈一听这话:“闻听此言大吃一惊。”
乙:那还不吓一跳。
甲:“不亚如凉水浇头怀里抱着冰。”
乙:要唱评戏《杜十娘》呀。
甲:你爸爸一听这话,这个眼泪一对儿一对儿掉了十七对儿。
乙:你给数了是怎么着?
甲:你爸爸说:“孩子大人都要。”大夫说:“得花钱买药。”你爸爸说:“把这份儿家当都花完了,只要保全大人孩子平安,花多少钱都行。”大夫给开了个方儿,开完了方子,说:“这个药,说银子得三千多两,说现洋得五千多块。”
乙:啊,三千多两,什么药这么贵重?
甲:其实就是一味药,得上北京同仁堂去买,别的药铺恐其货不真,耽误事。
乙:这药叫什么名儿?
甲:药方子上写着铁甲将军一对儿。
乙:什么叫铁甲将军哪?
甲:铁甲将军你不懂?
乙:不知道。
甲:就是屎克郎。
乙:这您可胡说,我们家就是有钱,也不能这么糟。开洼、粪场子旁边,拿水一灌,不就灌出来了嘛。何必花这么些钱?
甲:啊,您说在开洼推粪球儿那屎克郎?那个没用,这是打印度来的屎克郎。
乙:干什么要印度屎克郎?
甲:这你又不懂了,你没瞧药铺那通天招牌嘛:“本堂自制川广云贵地道药材。”
乙:啊,是有这么个词儿。
甲:怎么讲?
乙:那可不知道。
甲:这个药材讲究地道,一样儿的东西分什么土脉。红花,本地叫草红花,二分钱一大包;西藏红花呀,五块钱你也买不了一分儿。橘红得化州橘红;别处的橘红啊,那是橘子皮,你土筐里找去,有的是。犀角得逞罗犀角,人参得吉林野山人参,牛黄得京牛黄,阿胶得东阿贡胶。这是土脉的关系,屎克郎得印度屎克郎。
乙:干吗单用印度屎克郎?
甲:印度那地方离赤道近,万物耐热,到肚子里烫不死。
乙:啊,还得活屎克郎啊!
甲:死屎克郎你哪儿能降生哪。赶紧派专人去买,纹银三千两买回来,打开锦盒一看哪,一雌一雄,一个官儿老爷,一个官儿娘子。
乙:什么叫官儿老爷、官儿娘子?
甲:官儿老爷脑袋上有尖儿,官儿娘子脑门儿有个小铲子。大夫看着吃药,先吃官儿老爷,后吃官儿娘子。放在嘴里不许嚼,伤它一个腿儿,坏了半拉爪儿,那算白花钱了。难为你们老娘啊,这么大屎克郎搁在嘴里往下咽。把官儿老爷官儿娘子吃下去,不到十分钟,您就呱呱落地。
乙:这药真灵。
甲:怎么不灵哪?屎克郎下去了。
乙:啊。
甲:推着你就降生了。
乙:噢,我是屎蛋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