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天儿热,怎么回事呀?气候哇!您要问我怎么回事,我也摸不清,反正啊每年到伏天啊它就热,也没什么很出奇的。在我小时候,倒退五十来年儿,那年夏天这个热呀!是石头的不能坐,不能挨,一摸就烫得慌!老年间铺眼儿挂的幌子是锡的,太阳地儿挂着,能给晒得掉锡珠儿!要是上哪儿去办点什么事呀,得晚上去,白天没有人敢走,白天打太阳地儿一过。哧拉一下子,头发都烧光了,能烧得一根头发没有,亮光亮光的。这是热。要到冷的时候,冷的时候真冷啊!上年纪人留胡子,出门儿的时候还挺好,回来冻冰啦,赶紧拿热水烫。耳朵冻木啦,一扒拉就掉。吐口唾沫掉在地上摔两瓣儿――冻成冰啦!街上见熟人不敢拉手,“上哪儿啊?”一拉手儿,坏啦!两只手冻一块儿啦!怎么办?过年开春儿化了冻再松手!受得了吗?从这儿留了古语啦,“某人跟某人他俩掰不开的交情”,掰不开了嘛!那怎么办哪?上茶楼哇上澡堂子,弄壶热水呀往上浇!要不怎么叫“交(浇)朋友”哪!那位说:“有这么档子事?”这是我瞎聊!
说这个年月呀,跟原先不一样。比如说:这两天儿没下雨,没下雨它到时候就下,听气象台报告。原先怎么样?求雨,迷信哪!求雨管什么?任吗事不管。嗬!满市街贴条儿,您瞧;“普天甘霖”、“普降甘霖”、“天降大雨”……贴了两万多条儿究竟怎么样?也没下!以先的事跟现在不一样,现在什么事都找真理,原先哪,原先净讲迷信。其实有些明白人也知道是假的,假的不是,可糊涂人还是信。您拿月蚀、日蚀说吧,月蚀呀如今报纸上早就宣布啦,天文台报告,到多咱月蚀,准的!到多咱日蚀,准的!在我小时候可不这样,您不信哪,您跟六十来岁的人打听打听,要一到月蚀呀,哈!晚上是庙全敲钟,有钟敲钟,有磐敲磐,冬冬冬乱响,男女老少都跪在当院,敲洗脸盆,敲铁锅,敲搓板儿的,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多咱月亮出来啦算完!现在有月蚀的时候,您看有敲搓板儿,敲铜盆的吗?没有。那时候儿说什么呢?说这是天狗哇把月亮给吃啦!这天狗也不知多大个儿!哪有那么大的狗哇!迷信。
说迷信,咱们天津就有一宗迷信事儿,从解放后大伙儿觉悟一提高,给铲除啦!什么哪?您听我说。
从前天津人说话里头有个大迷信,全中国都没有,就天津有。
解放以后,现如今里姓什么的就称呼这人什么同志:“张同志”,“李同志”;不知道姓的就称呼同志:“同志,同志。”解放以前哪,天津跟别处不一样,以先天津人见了面儿不称呼同志,称呼什么?称呼“二爷”!这“二爷”是迷信。不管行二不行二,姓什么搭上什么姓,不搭上姓就叫“二爷”,这位准不反对,“爷爷爷爷……”你叫他一个“二爷”,他还您一连串儿的“爷”,打心里爱听这“二爷”俩字。那位说:“这不对,这不是迷信,叫‘二爷’这是恭敬人,‘敬人者人恒敬之’,你恭敬人,人就恭敬你呀!”不对,您不信,挪个地方就不成啦!离这儿二百四十里――北京,不管谁,您要称呼他“二爷”,他行二成,要不行二呢?不行二当时就翻脸。
“啊,你怎么瞧出我是行二?胡说八道的,我是大爷!”
这位不明白:
“我称呼你是好话,怎么翻脸啊?”
这“二爷”呀,到天津是恭敬人,到北京就不是好话。怎么哪?报告您哪:在旧社会那时候,这“二爷”是跟班的――底下人,伺候人的那个才叫“二爷”。到北京得称呼“大爷”。
到天津,二爷怎么是好话哪?到天津“二爷”就是大爷。天津是从二爷、三爷往下数,没有“大爷”。“大爷”哪?“大爷”是“娃娃哥哥”。“娃娃哥哥’就是泥人儿呀!就是“拴”的“娃娃”呀!那位说:“这是怎么回事?拴娃娃哪儿都有哇,旧社会的迷信,哪儿都有拴娃娃的!”是啊,哪儿都有拴娃娃的,可哪儿也没有咱们天津厉害,天津对于这个特别盛行,差不多家家都有“娃娃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娘娘宫老道给造的魔!这说的是解放前多少年的事,现在不行啦!现在娘娘宫的老道都卖药糖去啦!原先“娃娃哥哥”可给他们挣了钱啦,旧社会的时候,这是老道来钱的道儿啊!怎么哪?一块现洋啊合三百铜子儿,“娃娃哥哥’都是泥的,拿模子一扣就一个,老道花一块现洋能买三四百个,合着一个子儿一个,买来就扔在娘娘脊梁后头,等着。等什么呢?等烧香的,初一、十五哇少,平常日子,来的多半儿是少妇,花枝招展,刚结婚日子不多,到娘娘宫烧香来。那位说:“怎么回事呀?”结婚做,夫妻恩爱,燕尔新婚,两口子瞧别人抱小孩,眼馋!这位太太也想抱一个,你忙什么呀!等到时候不就有了吗?她不懂,偏要到这儿“拴”一个!拿股香进娘娘宫。老道哪,平常日子他买一块钱泥人儿,三百多个,都搁在娘娘脊梁后头;他盯着,一瞧来了烧香的主儿,拈香呀,打磬啊,念无量佛啊,就在大殿伺候着。伺候什么哪?瞧你给多少钱!你烧香,烧完香打腰里掏出来,“哗啦”一大把铜子儿,有几毛钱,要不然是整块儿现洋,往斗里这么一扔,老道一瞧赶紧躲开,让你心里痛快痛快,你多花钱啦。你给一个子儿呢?就给一个子儿他不走,他老盯着,他盯着干吗?他那是门儿呀,骗人钱的门儿!
怎么讲哪?这“拴娃娃”不是“拴”,也不是求,是什么哪?是偷娃娃,花钱哪落个偷,花钱做赋,偷!干吗偷呢?不能让老道瞧见;不让老道瞧见啊,这娃娃拿回去立得住,要让老道瞧见哪,他立不住啦,白养活!立不住,你拿回去呀,回头又跑回来啦!这是老道造的魔。老道在那儿盯着,你要多给钱哪?多给钱他躲开啦,你好“偷”哇,一个子儿的本儿,你这一把够好几毛,要不就是两块现洋,他躲开啦!就扔一个大子儿他不躲,为什么不躲呢?他没有什么赚儿呀!他在那儿瞧着,给钱多,这才躲开哪!
这位太太趁老道瞧不见的工夫偷一个,把偷的这个娃娃拿回家,做小褥子,小被卧,搁在墙犄角,有的搁在被卧底下,喝茶的时候摆碗水,吃饭的时候摆碗饭,平常日子是这样;要到年下又有讲究儿,到大年三十,把帘子打开,把门开开,多冷,她也得开开门!为什么?好让娘娘把娃娃送进来!弄一盘子饺子往炕上那么一搁,把这娃娃拿出来呀往饺子旁边那么一放,筷子、醋、蒜都搁好了,这位太大呀拿着马勺,磕着门槛儿,一边磕着一边念歌儿:
“黑娃娃,白小子,上炕跟着妈妈吃饺子!”
念完啦,把马勺一放,站旁边儿:
“吃吧,多吃点儿。”
出来把门关上,到别的屋串门儿去啦!这儿呆会儿,那儿呆会儿,可自己屋哇且不回来哪。顶到后半夜才回来,进门儿一瞧,来,这盘饺子没啦,这位太太还乐哪!
“嘿,这么个娃娃呀饭量真大,全吃啦!”
它全都吃啦!你把它砸碎了瞧肚子里头有没有?全让耗子抢了去啦!她愣说让娃娃吃啦!
这位太太过了三年真养活了个小子。这是娘娘给送来啦.这是娃娃哥哥――泥人啊给带来啦!养了头胎,头胎呀可行二,大爷是泥人儿!要不你见面称呼人家大爷他怎么不爱听哪,你拿他当泥人儿啦!得叫二爷。
这位泥人有兄弟啦。有兄弟怎么样哪?得长个儿!泥人儿怎么长个儿呀!没法儿长哪!要是胶皮的可以吹点气,泥人儿怎么长啊?有兄弟它就长个儿,没有兄弟它不长。怎么长啊?洗洗澡,个儿就大啦。洗澡可是洗澡,拿着上澡堂子可不行,澡堂子反对,好,都上那儿洗去,池子成泥粥啦,人就甭洗啦!单有洗娃娃的地方,哪儿呀,报告您哪,要说错了我负责。我指您地方,鼓楼北,路东,一家挨一家泥人铺。还有一个地方,袜子前同路南,一家挨着一家泥人铺。您瞧窗台上、铺子里头摆的,多大的都有。现在可没有泥人铺啦,怎么?现在转业啦,人家不信这个了啊!
这位太太得了头生了,拿着这个泥人儿洗澡去啦,到泥人铺:
“掌柜的,把这个给洗洗。”
这掌柜的,嗬!能敲竹杠。
“好,大洗呀?”
“大洗。”
准知道她得了头生儿,要不她不拿来,她不洗。
“这是您大少啊?”
“啊。”
“长几岁呀?”
“长几岁”,您听这话了没有?这是天津的规矩。长几岁这是怎么句话呀?挂这娃娃之后哇几年有的小孩儿,就叫长几岁。掌柜的这么一问,太太说了:
“长三岁。”
长三岁洗的时候儿呀长三寸,一岁长一寸,一寸有一寸的钱。一寸哪,那么点儿黄土值多少钱哪?好!比一车黄土还贵。
“长三岁呀?”
“啊。”
“穿什么衣裳啊?拿什么玩意儿哄着兄弟呀?”
“红袄绿裤,开裆裤,老虎鞋,梳个小坠根儿,拿核糖堆儿。”
糖堆儿干吗呀?哄着兄弟呀!糖堆儿也是泥的,那玩意儿怎么哄孩子,孩子吃,噎死啦!
“好吧。您一个月以后取吧!”
“还得看着兄弟哪,快着点儿。”
“俩礼拜吧!”俩礼拜。
“多少钱哪?”
“好办,哈,您哪大喜事,还不好办嘛!
没价儿,回头取的时候瞧你家当儿。这位太太怕取的时候儿胡要钱找麻烦:
“你说个价儿,再不说价儿我上别处洗去啊,一家挨一家!”
“您给二十块钱吧!”
二十呀!那时候儿一块四毛钱一袋面,就弄个泥人儿呀要二十!争了半天,十块钱,先给五块钱定钱。
“你给洗好着点儿!”
“没错儿,俩礼拜来吧!”
把五块钱给啦!这位太太一出门儿,这泥人铺掌柜的抓起孩子往后头院墙底下一扔――那墙底下一堆泥,把泥人儿就葬到里头啦!那位说;“不对呀!洗出来没本人啦!”干吗本人呀,它全是一个样啊,全是一个模子的货呀!扣出来的有的是!俩礼拜以后取的那个早就做得啦,都干啦!画巴画巴:红袄绿裤,开裆裤,坠根儿――把脑袋那儿用锥子扎一窟窿,弄点儿头发塞进去,扎上小头绳儿,四外涂点儿墨,那就叫坠根儿。糖堆儿呀刷点颜色,穿着老虎鞋,开裆裤,往那儿一坐。永远它坐着,站也站不起来,老那个像儿。到日子来取啦,钱给啦!
“您瞧您这位少爷多喜庆!”
“嘿,真好啊!”
倒霉去吧!十块现洋买这么块黄土泥,连一个炉子都套不了抱家去啦!
“看着兄弟,好好哄着。”
它会哄吗?!这不是迷信嘛!这是生头一个――王爷生的时候,这么办。赶以后又生一个,那是三的,还有四的、五的、六的。可是生一回呀它洗一回澡,洗一回澡它长一回个儿,长来长去这么高,还在炕上搁着,拿着糖堆儿啊花棒呀,别管拿着什么!
顶到生了五六个啦,这回花钱可特别多,大洗,这回洗澡哇,哈哈!没有几十块现洋洗不了,哪个澡堂子也没这么贵。那位说:“这是怎么回事呀?”它“压”底下的,它是大爷!好像生了五六个没死都是这位大爷――泥人儿给保住啦!逢这主儿都是趁钱的主儿,这回洗得大洗啦!没几十块现洋洗不了!
等大的娶媳妇啦――二爷娶媳妇啦,这回更得大洗啦!上泥人儿铺,换样儿啦!怎么哪?不但长个儿啦,也不在炕上搁着啦!一娶兄弟媳妇,它上条案上去啦!在条案上一坐,迎着门儿,在座钟旁边儿坐着去啦!不是坠根儿啦,也不红袄绿裤老虎鞋啦,是袍子马褂儿啦!袍子马褂儿,旁边搁着茶壶、茶碗,夏天拿把扇子,冬天拿对核桃,往那儿一坐。等娶侄儿媳妇它就留胡子啦!那位说;“干吗换服装呀?”嗬,想得太周到啦!不是迷信吗?他们想得可到家呀!它有兄弟媳妇,它是老大伯子啦!把兄弟媳妇娶来的时候呀,小拜大,兄弟、兄弟媳妇得给它叩头!别看它是泥人儿不是,它坐那儿受大礼!要不换服装,还是开裆裤,兄弟媳妇给它叩头不像话!您就说这迷信到了什么地步!
拴娃娃这主儿老活着,什么事没有;拴娃娃这主儿两口子一死,一分家,得啦,老道算瞧上啦!一分家呀老道准来。那位说:“这是怎么回事呀?”他坑人哪!逢这主儿都趁钱,我家里老道绝不去,归里包堆一个破火炉子,一口水缸还有好些银子,八口人两双筷子俩碗,吃饭得换着吃,他去干吗?逢能这么折腾的主儿,不是大地主就是资本家,底下人跟老道勾着,等到一分家的时候呀,不早不晚老道来啦!一念无量佛,哥儿几个接进来:
“哎呀,师父来啦,请进来吧!”他进来装糊涂:“哎呀,怎么亲友都在啦?无量佛!”
“今天哪,是我们分家,请坐吧,吃饭吧。”吃散伙面,老道跟乡亲们一通儿大吃大喝。
“怎么分哪?分几份儿呀?”
“哥儿五个,我们分五份儿。”
“五份儿不对呀、怎么五份儿?”
“每人一份儿。”
“你不是老六吗?”
“啊。”
“行六哇,怎么分五份儿?”
“我们大爷是娃娃哥哥,它不要产业呀!”
“谁说的?谁说的?你们大爷有功劳哇,功劳是大呀,它得分两份儿呀!”
“得啦,每人一份儿吧,分六份儿。”
“你们大爷跟谁过呀?”――跟谁过这份产业是谁的!“跟谁过也不合适,你们大爷没有家眷哪,大伯子、兄弟媳妇在一块儿可不合适,我接回去吧,我接回庙里去吧!”
接回去啦,怎么接呀?趁钱哪!来一顶轿子,找几个吹鼓手,吹吹打打,把“娃娃哥哥”往里一搁,抬回庙里去。那位说;“这笔钱谁花?”老道花呀。就接个泥人儿吗?泥人儿接个吗劲儿呀!泥人儿底下压着什么哪?房契、地契、股票、折子、金条、珠子,全弄走哇!要不从前娘娘宫老道的产业哪儿来的?那不全是分人家分来的嘛!“娃娃哥哥”回庙,兄弟、兄弟媳妇、侄男侄女们,到时候三节两寿,不得给大爷拜拜节拜拜寿吗?娃娃也有生日呀?拜寿能空手儿去吗?不得买点儿礼物吗?给大爷上上供啊!上完了供,谁吃呀?老道吃呀!要不老道们都吃得那么肥实,比我还胖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