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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那天哪,跟我们街坊打起来了。
乙:因为什么呢?三辈子修不着好街坊啊!
甲:我也知道,远亲不如近邻。住在一个院儿,关上门一家子一样,那才对哪。就我们这院儿,真正九反之地。
乙:怎么了?
甲:跟您说,我们院儿是大杂院儿,他们都欺负我。
乙:您说说,倒是因为什么?
甲:我要是说出来,不但我有气,连您都得生气。
乙:你们家的事情,我何必生气哪?
甲:那天早晨哪,他们那屋炖肉,那屋就包饺子。过日子吃饭比个什么劲儿哪,那屋炖着,那屋包着,那屋就涮着。
乙:您这屋里哪?
甲:就愣着。
乙:怎么就愣着?
甲:没饭。
乙:那法没子,您出去奔饭去。
甲:奔来就吃,奔不来没法子,就饿一顿。紧紧裤腰带出去,腆胸叠肚让人看不出来。
乙:这对。
甲:小孩子不懂那个,上人家那儿瞧嘴,看包饺子怎么包,怎么煮,怎么吃,让人多讨厌。
乙:没法子,孩子没吃饭。
甲:好比咱们住街坊,我这屋没饭,您那屋包饺子,我孩子上您那屋里去,您应当怎么办?
乙:那没什么说的,把孩子抱到炕上,捞一碗饺子:“宝贝儿,这儿吃吧。”
甲:您听听,这还像句人话。
乙:这怎么句话?
甲:我生气。
乙:生气别冲我来呀!
甲:我们这街坊不这么办,他就让我们这孩子瞧着,连理都不理。可惜这老梆子这么大年纪,我们孩子管她叫奶奶!我们那孩子直问她:“奶奶,您那饺子什么馅儿呀?好吃吗?”这老梆子说不好吃,这不是亏心嘛!不好吃你吃?那还不算,往外轰我们孩子:“宝贝儿,家去吧,回头烫着。”我们没吃怎么烫着?你们吃不怕烫着?
乙:您这孩子人缘儿也不老好的。
甲:你说咱听着多难过。什么话咱也不能说,咱要一说落个咱穷的。把咱孩子喊过来,没错了吧?
乙:这是正理。
甲:“过来,干吗瞧嘴呀!没见过?那叫包饺子。有什么新鲜的。吃过嘛!小宝贝儿,那玩意儿吃完了转腿肚子怎么办?”
乙:这可不像话。
甲:不像话我也说了。
乙:您孩子哪?
甲:喊过来了。
乙:过来就完了。
甲:我完了,老梆子那屋骂闲街。
乙:你招的嘛!人家说什么?
甲:指着她们孩子:“吃吧,宝贝儿。这叫包饺子,羊肉白菜,小磨香油,头号白面。明儿还吃这个,剩下给你炸着吃。吃饱了好顶着转腿肚子!我吃了六十多年了,一回也没转过。吃不上一着急就许转了。”
乙:招出来了没有?这要是打起来怨谁?
甲:我什么话也不说,我们也吃包饺子。
乙:这个对。
甲:吃。
乙:吃吧。
甲:吃什么吃?没钱!
乙:没钱就别吃了。
甲:到我亲戚那儿借来一块钱。
乙:不借没办法,先吃一顿吧。
甲:先买五毛钱羊肉。
乙:干吗买那么多肉?
甲:孩子大人的,总也摸不着顿饺子吃,好容易吃顿饺子,还不让它肥着点儿。
乙:这话也对。
甲:一毛钱香油。
乙:这就六毛了。
甲:两棵大白菜,葱、姜、醋、蒜又去了两毛五。一块钱?
乙:八毛五了,还富余一毛五。
甲:这一毛五我得摆摆谱儿,打一毛钱酒,买两根儿烟卷儿。
乙:怎么买两根儿?
甲:多买没钱了。买仨子儿花生米,给孩子买块糖。还有四个铜子儿。
乙:得,全花了。
甲:把门开开,让我女人剁肉,跟街坊比着。
乙:比着干吗呢?
甲:他们六口人不就买一毛钱猴儿肉嘛!我们四口人吃包饺子五毛钱肉怎么样?
乙:何必哪,各人吃各人的。
甲:这叫逗气儿,让我女人剁肉,使劲剁。
乙:这是干吗嘛?
甲:炕上放了小桌儿,斟上酒,喝一盅儿吃俩花生米。再斟上酒,喝两口,搁着。
乙:快喝吧。
甲:不能喝了,再喝就没了。
乙:对,一毛钱酒不禁喝。
甲:点根儿烟卷儿。蒜砸得了,对上醋,筷子一放,和弄和弄,嗍了嗍头儿,喝口酒,净等吃饺子。
乙:吃吧。
甲:没面。
乙:这可没办法,都让肉钱占去了。买面去吧。
甲:这儿还有四个铜子儿。包几个?
乙:那怎么办?
甲:赊面去。
乙:除了借就是赊。
甲:把面口袋往腰里一围,到面铺跟掌柜的客气:“掌柜的,买卖好。刚从老家回来?家里庄稼都收了吧?家里好?您这买卖多兴旺。您这气色多好,满面红光,要发财走运的人看得出来,今年准开分号。内掌柜给您生个大胖小子,双喜临门。家里阖家欢乐,您的买卖日进斗金,内和外顺,诸事顺心,招财进宝,黄金万两。”掌柜的乐了:“好,好,借您吉言,不赊帐。”
乙:得,得,大概齐您都闹熏(xun)了。
甲:我说:“后天我给钱。”掌柜的说:“这您原谅,不是我们死秧,我们东家有话儿,谁也不赊,谁赊谁得往外垫钱。我要有富余我给您垫,我一点儿富余也没有,我拿什么给您垫?对不住您哪!”
乙:说什么话也不行了,这话关门儿了,您别处赊去吧。
甲:别处更赊不出来了。
乙:这怎么办?
甲:回家睡觉,明儿再吃,两顿搁在一起儿并头吃。
乙:那睡得着吗?
甲:都睡不着,我倒睡着了。
乙:都睡不着,你怎么睡着了?
甲:我不是有点儿酒跟这两根儿烟卷了嘛!
乙:一毛钱酒,两根儿烟卷儿,那怎么会饱?
甲:这是学问。你要是喝完了酒抽烟卷儿,越来越饿。
乙:您这怎么研究哪?
甲:两根儿烟卷儿接上一块儿抽,一点儿烟儿别让它冒。烟憋下去,赶紧喝酒,酒不够来两碗凉水,躺下睡觉就饱了。
乙:怎么哪?
甲:烟在底下哪,酒跟水不就在上边了嘛。
乙:啊。
甲:在肚子里晕晕忽忽,这点儿酒叫烟托着下不去,这叫云彩饱儿。
乙:嘿!
甲:后半夜儿放俩屁,坏了。
乙:怎么?
甲:云彩就是阴天,阴天怕打雷。雨过天晴,更饿得难受。不到四点就起来了。
乙:怎么起这么早?
甲:弄面去。
乙:你没钱。
甲:自然有主意。有我孩子玩的五六个小铁钱,手里一攥,到面铺门口一蹲,六点多钟门开了,他一下门板儿,我冲里边喊,念喜歌儿。
乙:怎么念的?
甲:“噢!子丑寅卯太阳开,卧龙岗上盖宝宅,协天大帝当中坐,五路财神进宝来。一送金,二送银,三送摇钱树,四送聚宝盆。摇钱树拴金马,聚宝盆站银人,银人手托八个大字:‘招财进宝,日进斗金’。大发财源掌柜的!”小钱儿往柜里一扔:“买一万六千袋白面!”掌柜的一瞧我:“你扔进什么来了?”“一万现洋,八捆金条,一百块钻石。”
乙:这不是穷疯了吗!哪儿找去?
甲:这么说吉祥,为好听,学徒的拿洋蜡还找哪。
乙:那哪儿找去,小铁钱儿。
甲:掌柜的说:“您瞧,昨儿个赊面不赊,今天早晨这儿撞柜来了,你说不给他面,他扔进这么些东西来。大早晨找麻烦!徒弟,给他X(左扌右汇)五斤面,甭写,回头我给钱。”我把面口袋交给小徒弟了,小徒弟向着我,昨天赊面他不搭碴儿,今天掌柜的有话,徒弟做人情。每次我约面,他都有一个制子,那个大勺往面上一X(左扌右汇),上头带个尖儿,拿秤杆一平制,也是五斤。
乙:那都制好了的了。
甲:这回他拿身影影着掌柜的眼睛,带这么高的尖,这够七斤半。
乙:您算抄上了。
甲:提了面,到家一进门:“面来了!和面,咱们吃包饺子!”我媳妇和面,一边和面,一边儿说闲话:“你穷了心了,瞎了眼了,这面吃包饺子,我可没这手艺,没法儿包。”
乙:面黑呀?
甲:棒子面。
乙:啊!没法包,那有什么办法,蒸窝头吧。
甲:这要没点儿化学研究,包饺子别吃了。
乙:还碍着化学什么了?
甲:昨儿个买完东西不还剩四个子儿了吗?
乙:啊。
甲:让孩子拿着,到口儿外头砖瓦铺买四个子儿麻刀。
乙:买麻刀干吗?
甲:和面里。
乙:唉,这可胡来。麻刀和石灰抹墙搪炉灶,你这是和面?
甲:抹墙为什么掺麻刀?
乙:为什么?石灰干了裂口儿,有麻刀较劲。
甲:是啊,这包饺子也如是,棒子面发散,麻刀和匀了,照样拿劲。
乙:这主意好。
甲:包这么大个儿。
乙:挺好,煮吧。
甲:煮啊,外行。
乙:怎么了?
甲:一煮,马勺一搅,成粥了。
乙:不煮怎么着?
甲:锅贴儿。
乙:也不错。
甲:贴得了,开饭了。我们老娘拿起一个来,蘸点醋一咬,赌气子扔那儿了。我说:“怎么了您哪?老太太。”我妈说:“怎么了?你们爱吃什么弄什么,老弄韭菜馅子。”我说:“这是羊肉白菜。”“白菜?白菜怎么塞牙?”“对不住您,将就点儿吃吧,里头有麻刀。”我们老娘连吃带择麻刀。我们老娘吃了俩,我女人吃了仨,我们孩子吃了俩半。您说这叫什么日子,你说不吃点儿?饿;吃?真咽不下去。一咬一塞牙,拿手往下揪。一咽扎嗓子。我一边儿吃,一边儿掉眼泪。
乙:真难。
甲:我跟咽药似的……
乙:吃了两三个儿。
甲:我全包圆儿了。
乙:还咽药似的哪!再有你还吃。
甲:馅儿好吃。吃完了坏了。
乙:怎么了?
甲:拉不出屎来。
乙:吃存食了,干脆,吃多了。
甲:哪儿啊,麻刀到肚里不化。
乙:哪有吃麻刀的!
甲:疼得我打滚儿。第二天我到开洼解手儿,吓了我一跳,拉出来四把连儿绳。
乙:怎么拉绳子?
甲:麻刀在肚子里接上了。